“只是一點拙見。你所說的死亡,在我看來更像生命誕生之初就被寫入底層代碼的一個必然程序?!焙@蜣蓖屏送蒲坨R,邏輯清晰得像在講解公式,“如同設定好的倒計時,基因會在特定時刻啟動這個程序,小到一個細胞,大到貓、狗、人這樣的個體。但我看到的更深層是——非永生,恰恰是生物進化出的最優(yōu)解?!?/p>
“你是想表達,在最原始的洪荒時代,生命本可以是永生的?”贊迪克的思維立刻被她引領著深入。
“嗯。在生論派已知的觀測樣本里,比如40億年前的原核生物藍藻,它們通過完全克隆的方式實現(xiàn)了一種原始的‘永生’?!焙@蜣钡闹讣庠谔摽战K端上虛點著,仿佛在調(diào)取數(shù)據(jù)圖譜,“但這種‘永生’代價巨大。所有個體基因完全一致,一旦環(huán)境劇變或出現(xiàn)致命天敵,整個種群會瞬間覆滅,毫無抵抗之力?!?/p>
贊迪克的眼睛緊緊盯著她,捕捉著她話語里的每一個邏輯節(jié)點,“所以……進化選擇了犧牲個體的永恒?”
“沒錯。大約20億年后,生命進化出了更高級的形態(tài)——真核生物?!焙@蜣钡恼Z速平穩(wěn),帶著一種洞悉宇宙規(guī)律的從容,“真核生物帶來了兩樣關鍵‘革新’:性別與壽命。性別帶來有性繁殖,讓后代擁有基因的多樣化組合,這賦予了種群在面對環(huán)境劇變時強大的適應性和進化潛能,避免了因基因單一而導致的種族滅絕。而壽命——強制性的個體死亡——則是進化賦予物種的另一種‘超能力’?!?/p>
“超能力?”贊迪克挑眉,這個詞從海莉薇口中說出,帶著奇特的張力。
“因為生命存在的每一天,”海莉薇鏡片后的目光銳利,“都在承受氧化損傷、環(huán)境毒素、物理化學應激等等侵襲,這些都會導致基因突變的累積。個體存在的時間越長,累積的基因錯誤就越多。”
“如果這些錯誤基因被遺傳給下一代,整個物種的基因庫就會逐漸崩潰、劣化,最終走向衰亡。所以,個體的死亡,是生命進化出的一種極其精妙的機制——它強制性地清理掉積累了過多錯誤信息的載體,為新生的、攜帶更純凈基因的個體騰出空間。死亡,是為了保障整個物種基因庫的‘純凈’與‘健康迭代’?!?/p>
“從這個意義上說,死亡并非生命的終點或失敗,而是生命得以延續(xù)和進化的基石,是生命在浩瀚時間長河里生存下來的關鍵‘超能力’?!?/p>
海莉薇侃侃而談完畢,才發(fā)覺身邊異常安靜。贊迪克很久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了。這安靜讓她有些意外。
她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贊迪克正低著頭,不知何時掏出了一個皮質(zhì)封面的筆記本,右手握著一支銀色的金屬筆,正在紙上飛快地書寫著什么。他的神情專注得驚人,紅瞳閃爍著興奮的光芒,筆尖在紙頁上劃出沙沙的聲響,仿佛海莉薇剛才的話語在他腦中引發(fā)了無數(shù)靈感的爆炸。
海莉薇好奇地湊過頭去。
只見紙頁上布滿了狂放的字跡和潦草的問號:
「待驗證觀點1:永生=基因進化停滯?疑問:現(xiàn)存神明是否只是舊時代“永生”機制的殘留遺跡?此刻是否正處于生命形態(tài)從依賴永生(克?。┫蛞蕾囁劳觯ㄓ行苑敝?壽命限制)進行新舊交替的關鍵過渡期?神明是否為無法進化的劣等生命形態(tài)?神明定義:永生物種?or極端長壽種?神明繁衍機制:存在?限制?矛盾?……」
“嗯?”海莉薇疑惑地抱起手臂,“你問題可真多啊。我只是隨便說說我的觀點,你居然引申出這么多疑問?”她有點哭笑不得。
贊迪克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求知的光芒:“怎么不說下去?學姐,這個方向太有趣了!”
海莉薇看著他眼中那份純粹的、近乎狂熱的求知欲,忽然起了點捉弄的心思。
她伸出手,掌心朝上,面無表情地說:“不好意思,試聽結(jié)束。剛才你聽到的是本人十年以來專注于世界底層代碼研究的核心成果之一。剩下的部分……”她頓了頓,鏡片閃過一道狡黠的光,“需要付費解鎖。麻煩學弟先把我的出場費結(jié)一下?!?/p>
“呵…呵呵呵……”贊迪克先是一愣,隨即爆發(fā)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眼底的笑意真實而明亮,帶著前所未有的尊重,“謝謝學姐慷慨的無償分享!你的想法簡直是點燃了我思維引擎的火花!”
他珍重地合上筆記本,直視著海莉薇的眼睛,語氣無比認真,“這些問題,我會試著用自己的方式去尋找答案。等我遇到無法攻克的難關時……”
他微微勾起嘴角,笑容里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承諾,“一定準備好最豐厚的‘報酬’,親自登門請教!”
……
社團的初次活動告一段落,海莉薇心滿意足地拿著自己蓋好章的回執(zhí)去找班長交差了。
幾天的風平浪靜讓海莉薇幾乎要沉溺在圖書館的書堆里,直到論文審核結(jié)果像一盆冷水將她徹底澆醒。
論文給予審核:不合格。
鮮紅的印章刺目地烙在論文封面上。海莉薇坐在教室后排,單手支著額頭,指尖用力按壓著突突直跳的額角,另一只手緊緊攥著被駁回的原稿,紙張的邊緣在她掌心皺成一團。
愁云籠罩著她,連帶著鏡片都顯得灰暗了幾分。
“別難過啦,海莉薇?!眲倓偼ㄟ^審核、心情大好的賽緹娜湊過來,帶著勝利者的余裕安慰道,“你看年級里幾乎一半的人都折戟沉沙了!又不是只有你一個!找導師重新修改、答辯就好啦!你已經(jīng)很努力了,真的!”
你已經(jīng)很努力了……哈?!
這句話像根尖刺,精準地扎進了海莉薇那顆高度自尊且極度理性的心臟!
努力?努力是主觀感受!論文的合格與否應該基于客觀邏輯和數(shù)據(jù)的嚴謹性!這種“努力安慰法”無異于承認她邏輯鏈條本身存在缺陷,是對她學術能力的根本否定!
她不相信!絕不相信是自己的核心論點出了問題!
“我得去找梅里教授問問!”海莉薇猛地站起身,抓起論文,聲音帶著壓抑的冷硬。她需要權威的解釋,需要邏輯層面的駁斥,而不是這種敷衍的同情!
梅里女士的辦公室彌漫著干燥草藥和舊紙張的氣息,與她平日雨林考察歸來的濕熱水汽截然不同。此刻的她更像一個標準的學院派NPC,安靜地坐在堆滿文獻的書桌后。
“為什么研究瀕危珍稀植物的論文會不合格啊?”海莉薇找到自家母上大人先求助。
梅里女士眼皮都沒抬一下,指尖翻過一頁泛黃的植物圖譜:“因為慧濟鵝耳櫪的保育項目是特倫索菲教授主持的課題之一。你的研究樣本來源于此,卻沒有她的聯(lián)合署名和正式的課題授權許可。這在學術規(guī)范上是硬傷?!?/p>
她的解釋冷靜、客觀,無可辯駁。
“但這篇論文的核心不是慧濟鵝耳櫪本身?!焙@蜣痹噲D掙扎,“我研究的是針對樺木科植物扦插繁殖過程中增強存活率的生根水配方!慧濟鵝耳櫪只是其中一個驗證案例,論文的主體是生根水的成分分析、作用機理和普適性驗證。”
梅里女士終于抬起頭,那雙遺傳給海莉薇、此刻卻顯得格外銳利的眼睛,毫不留情地瞪向女兒:“你還好意思提這個?”
她放下圖譜,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導師審視不合格作業(yè)的嚴厲,“就算繞過授權問題不談。海莉薇,一篇生論派的訶般荼畢業(yè)論文,核心成果是一款你自己調(diào)配的、沒有經(jīng)過大規(guī)模驗證、沒有同行評議、甚至沒有明確作用機理化學模型的‘生根水’?你告訴我,這有什么意義?你想憑這個畢業(yè)?”
“意義?”海莉薇說話的語速快了幾分,“意義在于它能將特定樺木科植物扦插成活率從平均35%提升至89%!而且它配方相對廉價、原料易得、操作簡便。它可以被廣泛應用于農(nóng)藝增產(chǎn)、園藝培育,甚至對珍稀瀕危植物的遷地保護和快速擴繁提供切實可行的技術方案。這就是最具實際應用價值的‘意義’!”
她的邏輯鏈條清晰而有力,試圖用無可辯駁的數(shù)據(jù)和前景跟自家母親KP。
然而,梅里女士只是冷冷地嗤笑一聲,向后靠在椅背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還沒長大的、固執(zhí)己見的孩子。
“實際價值?很好。但你的論文答辯委員會評估的是學術價值、理論深度以及研究過程的規(guī)范性!而不是一份……產(chǎn)品說明書!”她毫不客氣地戳中海莉薇的痛點,“你要寫生根水,可以。但你需要把它放在更大的理論框架下,比如植物激素調(diào)控網(wǎng)絡研究,比如次生代謝產(chǎn)物對愈傷組織形成的影響機制?!?/p>
她頓了頓,語氣稍微緩和,卻帶著更深的無力感:“更何況,你用的是慧濟鵝耳櫪這種敏感的驗證材料。特倫索菲教授那邊的署名授權沒到手吧?!?/p>
“所以,”海莉薇的聲音干澀,“我的論文,不是因為生根水本身不行,而是因為它不夠‘高深’,不夠‘理論化’,并且……用了沒有授權的樣本示意?”
梅里女士翻了個白眼,“你的論文又不是我批的,自己去找答辯指導教授。”
所以自家女兒畢業(yè)論文不合格這種事,當母親的根本連管都懶得管了嗎?
后果很嚴重啊,可能會延畢的??!
海莉薇欲哭無淚,“早知道會這樣,就不幫你去調(diào)查什么合金販賣的事了?!?/p>
辦公室沒人,房門也被緊緊關上。
盡管如此,梅里女士還是小心謹慎地壓低聲音,示意海莉薇繼續(xù)她的結(jié)果匯報。
“我在剎訶伐羅學院活動社團期間接觸到了福勒家族的一些信息。他們在剎訶伐羅學院投資了一個秘密項目,我只知道這個項目最終落在了卡派奇教授手中,項目表面說是開發(fā)新型生物兼容合金用于醫(yī)療植入體。但我通過他們陳列室展品的成分分析回溯源頭,發(fā)現(xiàn)部分實驗用稀有金屬合金——尤其是幾種擁有特殊晶格結(jié)構(gòu)的錸鉭合金——并非來自常規(guī)礦源,而是帶有明顯的……”
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更精確的描述:“……帶有‘深淵污染’殘留痕跡。來源指向須彌雨林深處幾個已被教令院封鎖的古代遺跡?!?/p>
梅里女士原本漫不經(jīng)心的眼神驟然凝聚,像鷹隼鎖定獵物。
辦公室里那股干燥草藥的氣息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風拂樹葉聲。她放在圖譜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海莉薇從未在她身上感受過的急迫:“污染殘留?確定?哪種程度的污染?活性如何?他們的目的是什么?”
“目前無法確定污染活性,樣本太微量且被高度稀釋融合了。目的……”海莉薇摸了摸下巴,“表面目標是利用污染合金獨特的‘自修復’和‘能量惰性’特性,制造醫(yī)療上能代替壞死器官且永不磨損、永不排異的完美植入體。但我懷疑,其中應該有更深層的目標,只是我暫時還沒搞清楚?!?/p>
梅里女士焦慮地在狹小的辦公桌后來回踱了兩步,裙擺帶起的風掃落了桌角幾頁紙,她也渾然不覺。
“海莉薇!”她停下腳步,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關于福勒家族和他們那個秘密項目,立刻停止你的一切私下調(diào)查!一個字都不準再提!聽清楚了嗎?”
“為什么?這明顯……”
“沒有為什么!”梅里女士粗暴地打斷她,“深淵的課題這不是你一個小小學者能碰的領域!這里面可能牽扯的東西……遠比你知道的危險千萬倍!如果不是已經(jīng)被卷入風險,那就永遠不要去碰這個禁忌的話題!”
“忘掉你看到的、查到的一切!否則……”
梅里女士沒有說下去“否則”之后是什么,但那未盡之語里的沉重威脅,讓海莉薇感到一陣寒意。
母親的眼神里,清晰地寫著:那不是學術警告,是關乎性命安危的終極禁令。
……
窗外的雨毫無征兆地傾瀉而下,密集的雨點敲打著圖書館高大的拱形玻璃窗,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聲響,將窗外原本生機勃勃的雨林景色暈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綠。雨水順著玻璃蜿蜒流下,扭曲了窗外的世界,也映照著海莉薇此刻的心情——陰郁、潮濕且充滿阻力。
不能再等了。
論文封面上那個鮮紅的“不合格”印章,如同一個無聲的嘲弄烙印,時刻灼燒著她的自尊。梅里女士雖然給了方向,但指望她去“協(xié)調(diào)”顯然不現(xiàn)實。能解決授權樣本問題、并且有資格評價她論文價值的,只有特倫索菲教授本人。
好在阿彌利多學院這么大卻僅此一棟教學樓,特倫索菲教授的辦公室就在梅里女士樓上,海莉薇爬了會兒樓梯就到了。
她爬得氣喘吁吁,心里羨慕著剎訶伐羅學院自動升降爬樓的機關術。
什么時候他們阿彌利多學院才能有一個啊。
海莉薇琢磨著此行目的。要能爭取到特倫索菲教授授權課題研究資質(zhì),問清楚論文不合格的原因,最好再讓特倫索菲教授指導一下該怎么更改論文內(nèi)容,那就再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