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月初三,太后千秋壽宴。
整個皇宮張燈結彩,絲竹管弦之聲徹夜不休,空氣里彌漫著酒肉的濃香和脂粉的甜膩。盛裝的宮妃與命婦們?nèi)缤┗ê?,笑語晏晏,將偌大的御花園點綴得花團錦簇。人人臉上都帶著恰到好處的恭謹笑容,仿佛前幾日金鑾殿上那場血雨腥風的朝爭從未發(fā)生過。
沈驚凰一身符合靖王妃身份的華貴宮裝,坐在女眷席中稍靠后的位置。她面上帶著淺淡得體的微笑,偶爾與鄰座點頭寒暄,目光卻沉靜如水,不著痕跡地掃過周遭??諝饫锔拥奶鹣恪⒊剡厺窕那嗵?、遠處幾個看似隨意走動實則眼神飄忽的粗壯內(nèi)侍……一切看似尋常的細節(jié),在她眼中都被無限放大。
她知道,柳如煙就在等這一刻。
果然,酒過三巡,月上中天。柳如煙如同眾星捧月般,被一群奉承的妃嬪簇擁著,裊裊娜娜地朝臨水的九曲回廊這邊走來。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用心,一身嬌嫩的粉霞宮裝,襯得人比花嬌,眼波流轉間,風情萬種。
“喲,這不是靖王妃妹妹么?”柳如煙的聲音帶著刻意的親熱,仿佛她們真是無話不談的好姐妹。她徑直走到沈驚凰面前,帶著一陣甜得發(fā)膩的香風,“妹妹怎么獨自坐在這兒?怪冷清的。來,陪姐姐去池邊走走,看看那新放的錦鯉,沾沾太后的福氣?!?/p>
她說著,極其自然地伸出手,親昵地挽住了沈驚凰的手臂。動作間,她寬大的袖口狀似無意地拂過沈驚凰的手腕和衣袖。
就在那看似不經(jīng)意的觸碰瞬間,一股極其細微、卻迥異于宴會濃香的、帶著一絲甜腥氣的異樣氣息,猛地鉆入沈驚凰的鼻腔!
不好!是迷香!還是藥性極烈的那種!
沈驚凰心頭警鈴大作!她幾乎是立刻屏住呼吸,想要掙脫柳如煙的鉗制。然而,那藥力發(fā)作得實在太快!一股強烈的眩暈感如同潮水般瞬間席卷了她的大腦,四肢百骸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眼前景物都開始微微旋轉模糊!
“妹妹小心!”柳如煙臉上那抹親熱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猙獰的得意和快意!她眼中寒光一閃,趁著沈驚凰眩暈脫力的剎那,身體猛地向前一傾,腳下“恰好”踩在一塊被刻意潑了油膩湯水的、濕滑無比的青苔石板上!同時,她那看似攙扶的手,暗中用盡全力,狠狠朝著沈驚凰的腰側一推!
“啊——!”
一聲短促的驚呼被驟然卷起的狂風吞沒!
沈驚凰只覺得一股無法抗拒的大力從腰側襲來,身體完全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冰冷的池水氣息撲面而來!視野里最后的畫面,是柳如煙那張寫滿惡毒算計的臉,和她嘴角那抹得逞的、如同淬毒芍藥般的冷笑!
噗通——!
巨大的落水聲在喧囂的絲竹樂聲和鼎沸人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冰冷的湖水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來,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淹沒了口鼻!沉重的宮裝吸飽了水,如同鐵塊般拖拽著她急速下沉!那詭異的迷香藥力還在身體里肆虐,讓她四肢酸軟,使不出半分力氣掙扎!窒息感如同鐵鉗般扼住了喉嚨,冰冷的湖水瘋狂地灌入鼻腔!
岸上,柳如煙撕心裂肺的尖叫劃破了夜空,帶著一種夸張到極致的驚恐:“來人??!快來人啊!靖王妃落水了!快救人啊——!”
這聲尖叫如同一個信號!
兩個早已等候在暗影里的、穿著普通侍衛(wèi)服色卻眼神兇悍的身影,如同蟄伏已久的餓狼,猛地從回廊陰影處撲了出來,毫不猶豫地就要跳入水中!
“王妃莫怕!卑職來救您!”
他們的喊聲充滿了“急切”,動作更是迅猛無比,目標直指在水中痛苦掙扎、意識已經(jīng)開始模糊的沈驚凰!只要被他們沾上,哪怕只是碰到一片衣角,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沈驚凰的清白,靖王府的顏面,都將徹底被踩進泥濘!
冰冷的湖水包裹著絕望,窒息感吞噬著意識。沈驚凰在黑暗的水底徒勞地掙扎著,迷藥的效力讓她的身體沉重如鉛,每一次試圖劃水都像在和千斤巨石對抗。岸上柳如煙那做作的尖叫如同跗骨之蛆鉆進耳朵,而那兩個侍衛(wèi)撲來的黑影,在她模糊的視野里迅速放大,如同索命的惡鬼。
完了嗎?
重活一世,步步為營,終究還是……要葬送在這里?葬送在這骯臟的算計里?
不甘!濃烈到極致的不甘如同火焰,在她即將被冰冷和黑暗徹底吞噬的心底猛地竄起!
**就在那兩只沾滿水漬、意圖不軌的手即將抓住她濕透的衣袖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轟隆——!
一道慘白的、撕裂蒼穹的閃電,如同憤怒的天神投下的利劍,驟然劈開了濃墨般的雨幕!緊隨其后的,是一聲震耳欲聾、仿佛要將整個宮闕都劈碎的驚雷!
雷光映照下,一道玄色的身影,裹挾著比雷霆更狂暴、比閃電更迅疾的氣勢,如同九天降下的魔神,破開層層雨簾和水幕,以一種決絕到不顧一切的姿態(tài),轟然砸入了冰冷的湖水中!
巨大的水花沖天而起!
來人速度太快,力量太猛!水下的光線本就昏暗,那兩個奉命“救人”的侍衛(wèi)只覺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巨力狠狠撞來,連驚呼都來不及發(fā)出,就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勁道猛地撞開!其中一人甚至清晰地聽到了自己手臂骨骼發(fā)出的、令人牙酸的碎裂悶響!劇痛和駭然瞬間攫住了他們,兩人如同破麻袋般被那股巨力掃向幽深的湖底暗處,瞬間消失在翻滾的水泡和渾濁的泥水中!
沈驚凰只覺腰間驟然一緊!一只鋼鐵般的手臂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死死箍住了她的腰!那力量是如此強大,如此熟悉,帶著一種能劈開一切黑暗的決絕和滾燙的溫度!
一股強大的力道拖拽著她,迅速破開沉重的湖水,向上沖去!
嘩啦——!
沈驚凰被猛地帶出水面!冰冷的空氣夾雜著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她臉上,讓她劇烈地嗆咳起來,迷蒙的意識被這劇烈的刺激強行拉回了一絲清明。
她渾身濕透,冷得牙齒都在打顫,長發(fā)凌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上,狼狽不堪。然而,箍在腰間的那條手臂,卻像烙鐵般滾燙,像最堅固的磐石,將她牢牢地釘在懷中。
她艱難地抬起頭,透過迷蒙的水汽和肆虐的雨簾,對上了一雙眼睛。
是蕭絕!
他同樣渾身濕透,玄色的蟒袍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緊繃而充滿爆發(fā)力的線條。幾縷濕發(fā)貼在他冷峻的額角,雨水順著他深刻如刀削的下頜線不斷滴落。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薄唇緊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可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此刻卻翻涌著足以焚毀整個世界的滔天怒焰!那怒焰深處,是毫不掩飾的、幾乎要將她灼穿的后怕和……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濃烈到令人心悸的情緒!
岸上,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樂聲、人聲,都在那玄色身影破水而入的瞬間,戛然而止!無數(shù)雙眼睛,驚恐、愕然、難以置信地瞪著湖中相擁的兩人。柳如煙臉上的得意和算計早已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見了鬼般的慘白和深入骨髓的恐懼!她精心策劃的“英雄救美”,被這從天而降的靖王,以一種最狂暴、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徹底碾碎!
蕭絕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冷冷掃過岸上呆若木雞的人群,最終釘在柳如煙那張失血過多的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殺意,讓她如墜冰窟,渾身篩糠般抖了起來。
他根本不屑于與岸上任何人廢話。手臂收緊,將懷中冷得瑟瑟發(fā)抖、意識還有些恍惚的人兒更緊地按向自己滾燙的胸膛,用自己寬闊的背脊為她擋住所有窺探的視線和冰冷的雨箭。
冰冷的湖水浸透衣衫,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將血液都凍結。沈驚凰在他懷中控制不住地顫抖,每一次細微的瑟縮,都像針一樣扎在蕭絕的心上。岸上那些或驚恐或探究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柳如煙那張慘白扭曲的臉更是點燃了他胸腔里焚天的怒火。
但他此刻顧不得這些。
他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懷中這個失而復得的珍寶身上。她那么輕,那么冷,像一片隨時會被風雨撕碎的葉子。
“咳…咳咳……”沈驚凰嗆咳著,冰冷的水從口鼻中溢出,迷藥的殘余效力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軟得沒有一絲力氣,只能本能地、微弱地依附著他。
“別怕?!钡统辽硢〉穆曇糍N著她的耳廓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滾燙的安撫力量,穿透了冰冷的雨聲和她耳中的嗡鳴。那聲音不再是平日里的冷冽威嚴,而是壓抑著某種驚濤駭浪般的后怕和一種……她從未聽過的、近乎破碎的緊繃。
他箍在她腰間的手臂收得更緊,幾乎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滾燙的體溫透過濕透的、緊貼的衣料,源源不斷地渡過來,驅(qū)散著她四肢百骸的冰冷和絕望。他微微低下頭,滾燙的、帶著雨水泥土氣息的薄唇,近乎虔誠地、無比輕柔地印在她冰涼顫抖的額角。
那是一個不帶任何情欲的吻,卻重逾千斤。
沈驚凰混沌的意識被這滾燙的觸感猛地灼了一下。她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透過濕漉漉的睫毛縫隙,撞進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
那里面的情緒太過洶涌,太過復雜。有未散的、足以毀天滅地的暴戾和殺意,有劫后余生的劇烈余悸,有失而復得的巨大慶幸……而在所有翻騰的情緒最深處,是再也無法掩飾、如同巖漿般滾燙噴薄而出的——心疼與……珍視。
那眼神,比任何言語都更直白,更滾燙。
“本王在?!彼俅伍_口,聲音低沉而堅定,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深處碾磨而出,帶著不容置疑的承諾和力量,重重地敲在她的心上,也砸碎了最后一絲冰冷的恐懼和絕望的堅冰,“沒人能再傷你分毫?!?/p>
雨水順著他冷硬的下頜線滴落,砸在她的臉頰上,溫熱一片。
沈驚凰怔怔地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眼中那幾乎要將她溺斃的、赤誠而滾燙的情意。心口某個地方,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滾燙、又帶著一種近乎滅頂?shù)募聞?。所有的偽裝,所有的算計,所有的冰冷防備,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在這滾燙懷抱的禁錮里,在這生死一線后劫后余生的脆弱中,轟然倒塌。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哽得厲害,只發(fā)出一聲破碎的氣音。
蕭絕不再停留。他猛地抬頭,眼神如出鞘的絕世兇刃,冰冷地掃過岸上噤若寒蟬的眾人,最終在面無人色的柳如煙臉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的殺意,讓柳如煙腿一軟,幾乎癱倒在地。
他不再看任何人,手臂用力,穩(wěn)穩(wěn)地將沈驚凰打橫抱起。濕透的玄衣緊貼著他賁張的肌肉線條,每一步都踏得沉穩(wěn)而有力,帶著一種睥睨一切的威勢,抱著他的王妃,分開呆滯的人群,大步流星地朝著燈火通明的宮門方向走去。
冰冷的雨點砸落,卻再也無法侵入他們之間分毫。寬大的玄色袍袖垂落,遮住了她濕透的、狼狽的身影,也隔絕了身后所有或驚懼或復雜的目光。
沈驚凰無力地靠在他堅實滾燙的胸膛上,聽著他胸腔里傳來的、沉穩(wěn)而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那聲音奇異地蓋過了肆虐的風雨,成了這冰冷絕望的雨夜里,唯一清晰而溫暖的存在。冰冷的身體在他滾燙的懷抱里一點點回溫,連同那顆在仇恨和算計中冰封了太久的心,也仿佛被這滾燙的溫度,悄然融開了一道縫隙。
她閉上眼睛,將臉更深地埋進他帶著水汽和淡淡冷冽氣息的頸窩,一滴溫熱的水珠,無聲地從眼角滑落,混入冰冷的雨水里,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