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氣并未好轉，反而飄起了細密的秋雨，給老城區(qū)蒙上了一層灰蒙蒙的濕意。雨絲無聲地敲打著石橋的青石板，也敲打著陳青山家那扇小小的窗戶。
他起了個大早，在狹小的房間里翻找。角落里堆著些他這些年積攢的木料邊角料，大多是些紋理細膩的老木，散發(fā)著淡淡的、陳舊的木頭香氣。他仔細地挑選著，手指拂過那些光滑或粗糙的表面，最終選了一塊顏色、紋理都與林晚秋那把舊椅子腿相近的硬木。又從一個舊工具箱里拿出鑿子、刨子、小鋸子和一小罐魚膠。工具都已有些年頭，卻被他保養(yǎng)得锃亮，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帶著歲月的分量。
他沒有急著出門。雨聲淅瀝，敲打著窗欞，也敲打著他有些紛亂的心緒。他坐在桌邊，對著那塊選好的木料，拿出鉛筆和尺子，細細地量算、勾畫。鉛筆劃過木頭的沙沙聲，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他專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準備修補一把舊椅子，而是在進行一項精密的藝術創(chuàng)作。窗外的雨幕，林晚秋拉上窗簾時那慌亂的一瞥，都被他暫時隔絕在另一個世界。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這塊木頭，以及它即將要去修復的那個榫卯。
臨近中午，雨勢稍歇，天空依舊陰沉。陳青山用一塊干凈的舊布仔細包好工具和那塊精心修整好的木料，又揣上那罐魚膠，這才穿上洗得發(fā)白的舊外套，撐起一把老舊的油布傘，走出了家門。
雨水將青石板路沖刷得濕滑光亮，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和落葉腐敗的氣息。他走過石橋時，腳步沉穩(wěn)，目光掃過林晚秋家的窗戶。窗簾緊閉著，像一個沉默的謎。
再次站在那扇深棕色的防盜門前，陳青山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敲門。這一次，他敲得平穩(wěn)而篤定。
門內很快傳來腳步聲，比上次似乎從容了一些。門開了，林晚秋站在門后。她今天換了一件深紫色的開衫，頭發(fā)梳理得整齊了些，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里的疲憊和茫然似乎被一層薄薄的、刻意維持的平靜覆蓋了。她的目光落在陳青山手中那個用布包裹著的、明顯裝著工具和木料的包裹上。
“青山?！彼吐曊泻?，側身讓開，“進來吧。”
客廳比昨天整潔了一些，沙發(fā)上的衣服不見了，地上的水桶也收了起來。只有那把歪斜的舊椅子，依舊孤零零地靠在墻角，像在等待著什么。
“東西帶來了?！标惽嗌經]有過多寒暄，徑直走到椅子旁，將包裹放在地上，小心地解開。鑿子、刨子、鋸子、木料、魚膠，依次排開，井然有序。他拿起那塊修整好的木料，又仔細檢查了一下椅子松動的榫卯接口，眉頭微蹙，帶著匠人特有的專注。
“朽得比看著厲害點，”他抬頭對林晚秋說，語氣平靜，像在陳述一個事實，“得把朽壞的部分剔掉，換上新的榫頭。可能得費點功夫。你……忙你的，我弄好就行。”
林晚秋沒有離開，也沒有坐下。她只是默默地站在幾步開外的地方，看著這個頭發(fā)花白、背脊卻依舊挺直的男人，熟練地拿起鑿子和木槌，開始剔除椅子腿上那已經腐朽發(fā)黑的舊榫頭。
“篤，篤，篤……”
木槌敲擊鑿子的聲音，清脆而富有節(jié)奏，在安靜的客廳里回蕩。陳青山的動作沉穩(wěn)有力，每一次敲擊都精準地落在需要的地方，木屑隨著鑿子的深入，簌簌落下。他微微弓著背，神情專注，額角甚至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那專注的神情，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他手中這把需要修復的椅子。
林晚秋的目光，從他那雙骨節(jié)分明、布滿老繭卻異常靈巧的手，移到他緊抿的、刻著深深法令紋的嘴角，再到他微微蹙起的眉頭和花白的鬢角。這專注勞作的身影，奇異地撫平了她心中那絲被闖入的不安。這不再是那個帶著桂花糕、言語笨拙的故人，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能解決她生活里一個小麻煩的……幫手？
她看著那些紛紛揚揚落下的木屑，像細碎的時光碎片。這聲音，這景象，恍惚間，竟讓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時趙明遠還在，家里的燈泡壞了，水管漏水了，他也會這樣，拿著工具，叮叮當當地修修補補。只是趙明遠的手藝遠不如眼前這人精細，常常弄得一地狼藉，最后還得她來收拾殘局。
一絲尖銳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刺中心臟。林晚秋猛地別開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雨絲又開始飄了，打在玻璃上，留下蜿蜒的水痕。她用力攥緊了手指，指甲掐進掌心，用那點微弱的痛楚，驅散腦海里那個熟悉又讓她心如刀絞的身影。
不能想。不能再想。
她強迫自己將目光轉回陳青山身上。此刻，他正用小鋸子仔細地修整著那塊新榫頭，木屑在他指間飛舞。他的側臉在窗外透進來的微光里，顯得輪廓分明，帶著一種歷經滄桑后的沉靜力量。這力量，與趙明遠的溫和不同，帶著一種石橋般的沉默和堅韌。
時間在木槌的敲擊聲和小鋸的拉扯聲中悄然流逝?？蛷d里彌漫著新鮮木料和魚膠混合的、略帶苦澀的獨特氣味。
陳青山將新榫頭嚴絲合縫地嵌入修整好的卯眼，抹上魚膠，再用木槌輕輕敲打固定。動作流暢，一氣呵成。最后，他用一塊干凈的布仔細擦去多余的膠水，又檢查了一遍接口的牢固度。
“好了?！彼逼鹕恚p輕舒了口氣，臉上帶著完成一件作品后的、純粹的滿足感。他用手掌拍了拍椅子腿，發(fā)出結實的悶響，“試試看，應該沒問題了?！?/p>
林晚秋這才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她遲疑了一下，慢慢走到椅子邊。那把陪伴了她幾十年的舊椅子，此刻穩(wěn)穩(wěn)當當地立在那里，那條松動的腿被修復得幾乎看不出痕跡，新嵌入的木料顏色稍淺，卻顯得格外溫潤。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按了按椅背，又輕輕搖了搖椅子腿。
紋絲不動。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雜著復雜的酸楚，悄然漫過心田。她抬起頭，看向陳青山。他的額頭上還帶著汗珠，外套的袖口沾了些許木屑，正用那塊舊布仔細擦拭著工具上的木粉。他的神情平靜而坦然，沒有邀功，沒有期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再自然不過的分內事。
“謝謝……你手藝真好。”林晚秋的聲音有些干澀，這句道謝卻比上一次真誠了許多。
陳青山將擦拭好的工具一件件收進布包里，動作不緊不慢?！袄鲜炙嚵?，年輕時學的，糊口而已?！彼p描淡寫地說著，將包裹系好，拎在手里，“椅子放一天，膠干透了再坐更牢靠?！?/p>
他環(huán)視了一下略顯空曠的客廳，目光落在窗邊一盆有些蔫頭耷腦的綠蘿上?！斑€有什么……需要看看的嗎？水管？燈泡？”他問得很自然，像是在問一個老鄰居。
林晚秋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盆綠蘿，又看向他沉靜的眼睛。拒絕的話在舌尖轉了一圈，最終變成了一個輕輕的搖頭：“暫時……沒有了。都還好?！?/p>
“嗯?！标惽嗌近c點頭，沒有再多問，“那我走了。有事……記得讓樓下老張頭捎話。”
他走向門口，拉開門。外面的雨絲帶著涼意飄進來。
就在他一只腳邁出門檻時，林晚秋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一絲遲疑：
“你……要不要……喝杯水再走？”
陳青山邁出去的腳頓住了。他緩緩轉過身，臉上掠過一絲清晰的驚訝，隨即被一種小心翼翼的、難以置信的暖意取代。他看著林晚秋，她正微微側著頭，目光落在茶幾上那個空著的水杯上，似乎有些局促，手指無意識地絞著開衫的衣角。
這微小的邀請，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一圈又一圈巨大的漣漪。它比任何感謝的話語都更有分量，它意味著那道緊閉的門，終于向他敞開了一條細微的縫隙。
他努力壓下心頭的悸動，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盡量平穩(wěn)：“……好。”
他沒有立刻回來，而是走到門口，將手中裝著工具的包裹放在門外樓道干燥的角落里，這才重新走進來，輕輕帶上門，隔絕了外面的風雨和寒意。
林晚秋走到飲水機旁，拿了一個干凈的玻璃杯。她的手似乎有些細微的顫抖，水流注入杯中的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格外清晰。她端著那杯水，走到陳青山面前，遞給他。
水是溫的。
陳青山雙手接過杯子，指尖觸碰到她微涼的手指，一觸即分。他低下頭，看著杯中清澈的水，仿佛那里面盛著某種珍貴的瓊漿。他沒有立刻喝，只是握著那溫熱的杯子，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暖意。
兩人之間又陷入了沉默。但這一次的沉默，不再像上次那樣沉重窒息?？諝饫飶浡哪鞠?、魚膠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兩個人之間剛剛建立起的、微妙的松弛感。窗外的雨聲，成了這沉默最好的伴奏。
林晚秋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離那把修復好的椅子不遠。她沒有看他，目光落在自己的膝蓋上，像是在研究毛衣上的紋路。
陳青山也慢慢走到沙發(fā)另一側的單人位坐下，沒有靠得太近。他小口地喝著水，溫熱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種奇異的安撫。他不敢說話，怕打破這來之不易的平靜。他只是安靜地坐著，像一座沉默的山，像那道堅固的石橋，用自己的存在，無聲地填滿了這間剛剛失去男主人的客廳里，一部分令人心慌的空曠。
時間在雨聲和沉默中緩緩流淌。
一杯水，喝得很慢。
當陳青山終于放下空杯時，他站起身：“我該走了?！?/p>
林晚秋也抬起頭，目光與他相遇。這一次，她的眼神里沒有了最初的慌亂和疏離，只剩下一種沉靜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的平和。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
陳青山走到門口，拉開門，拿起門外的工具包。他回頭，目光再次落在墻角那把修復如初的舊椅子上，又看了看坐在沙發(fā)上的林晚秋。她的身影在略顯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單薄，卻也帶著一種柔韌的力量。
“保重。”他低聲說，然后轉身，走進了門外的雨幕中，輕輕帶上了門。
門關上了。
客廳里，林晚秋依舊坐在沙發(fā)上。她看著那把穩(wěn)穩(wěn)立著的舊椅子，又看了看茶幾上那個空了的玻璃杯。杯壁上，還殘留著一點溫熱的水汽。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些。淅淅瀝瀝，敲打著窗欞，也敲打著她冰封已久的心湖。那把修好的椅子，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雖然微小，卻終于激起了第一圈真實的漣漪。那漣漪里，不再是純粹的悲傷和抗拒，而是混雜著一種久違的、被人穩(wěn)穩(wěn)托住了一下的……踏實感。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光滑的椅背，感受著那新嵌入木料的溫潤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