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指腹的薄繭，帶著一種近乎滾燙的力道，在我手腕內(nèi)側(cè)那層同樣粗糙的印記上緩緩碾過。
那一下摩挲，像是一把無形的鑰匙，猛地捅開了塵封三年的記憶閘門，也捅開了我竭力維持的、搖搖欲墜的偽裝。
“朕三年前，就該認出來的?！?/p>
低沉的話語，在偏殿死寂的空氣里，每一個字都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我心上。
我渾身血液瞬間凍結(jié)，又在下一秒瘋狂倒流，沖得我眼前陣陣發(fā)黑，耳膜嗡嗡作響。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了！
我猛地抽回手，動作快得近乎失禮，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蹌一步，撞在身后的矮幾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輕響。
掌心剛涂上的碧綠藥膏被蹭掉些許，露出底下猙獰的傷口，但此刻，那點疼痛早已被滅頂?shù)目只叛蜎]。
“陛下……”我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幾乎不成調(diào)。腦子里一片混亂，無數(shù)念頭瘋狂沖撞——欺君之罪！
女扮男裝！頂替兄長！哪一條都足夠?qū)⑽?、甚至整個沈家打入萬劫不復(fù)之地！
他剛才的舉動，那聲嘆息，是憐憫？還是……在宣判前的最后審視？
蕭徹并未因我的失態(tài)而動怒。
他收回手，指尖似乎還殘留著藥膏的微涼和我皮膚的觸感。
他站直身體，明黃色的龍袍在燭光下流淌著冷硬的光澤，方才那點近乎溫柔的專注已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屬于帝王的沉靜。
那雙深邃的眼眸，像兩口寒潭，清晰地映出我此刻蒼白驚惶的臉。
“這藥，”他指了指矮幾上那盒碧綠的藥膏，聲音恢復(fù)了慣常的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波瀾，“每日三次，仔細涂抹。太后鳳體，不容有失?！?/p>
他沒有追問，沒有斥責(zé)，甚至沒有再多看我一眼。好像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只是我的錯覺。
他轉(zhuǎn)身，步履沉穩(wěn)地走向殿門，明黃的袍角拂過門檻，留下一室令人窒息的寂靜和濃得化不開的龍涎香氣。
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外，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跌坐在矮凳上，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掙脫束縛跳出來。
他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做什么？那句“三年前就該認出來”……三年前發(fā)生了什么？
難道……不，不可能！
我入宮時，兄長墜馬受傷的消息才剛傳出，他怎么可能……
混亂的思緒如同亂麻，剪不斷，理還亂。
我盯著自己包扎得歪歪扭扭的手，那碧綠的藥膏散發(fā)著清冽的草木香，卻無法安撫我半分。
欺君之罪就像一把懸在頭頂?shù)睦麆?，隨時可能落下。
接下來的日子，慈寧宮成了我唯一的戰(zhàn)場，也是我唯一的庇護所。
皇帝的旨意，太醫(yī)院上下，包括那位被暫時褫奪了院判之職的王崇山，無人敢對我的診治提出半點異議。
王芷蘭更是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再未在我眼前出現(xiàn)過，只是偶爾從宮人低低的議論中，能聽到她被禁足在府的消息。
我每日早出晚歸，心思全撲在太后的病情上。
九轉(zhuǎn)回陽針雖將太后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但損耗極大，加之她年事已高，后續(xù)的調(diào)理容不得半點馬虎。
我翻閱古籍，斟酌藥方，親自嘗藥，守在榻前觀察脈象變化，不敢有絲毫懈怠。
一方面，是醫(yī)者仁心。
另一方面，我比誰都清楚，太后的安危，如今已成了我唯一的護身符。
只要太后需要我，皇帝或許……或許會暫時按下那柄懸頂之劍。
蕭徹每日都會來慈寧宮請安。
他總是屏退左右，獨自進入內(nèi)殿，與太后說些體己話。
而我，作為“專職太醫(yī)”，自然也在殿內(nèi)侍奉。
他每次進來，目光都會在我身上短暫停留片刻。
那目光深沉難辨，不再有初時的審視和冰冷，卻也沒有半分暖意，更像是一種……無聲的觀察。
他從不與我說話，甚至不曾再看過我那雙已漸漸結(jié)痂的手。
這種刻意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比直接的質(zhì)問更讓我煎熬。
每一次他踏入殿門，我的心都會提到嗓子眼，生怕下一刻，他就會當(dāng)著太后的面，揭穿我的身份。
太后對我的態(tài)度倒是日漸親厚。
老人家精神好些時，會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些舊事，夸我心思細，用藥準(zhǔn)，比那些胡子花白的老太醫(yī)強多了。
她渾濁的眼睛里滿是慈愛，這份毫無保留的信任，稍稍驅(qū)散了我心頭的陰霾，卻也讓我更加愧疚難安。
“好孩子，哀家這條命，是你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來的?！?/p>
一次喂藥時，太后拍著我的手背，感慨道，“徹兒讓你來照料哀家，是選對了人。只是……”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哀家總覺得，你眉宇間……似乎有些心事？可是在太醫(yī)署受了委屈？若有，只管告訴哀家，哀家替你做主！”
我心頭一顫，連忙垂下眼瞼，掩飾住眼底的慌亂：“太后言重了，微臣……微臣只是擔(dān)憂太后鳳體，不敢有絲毫懈怠。”
太后笑了笑，沒再追問，只是那目光，卻在我臉上停留了許久。
這天午后，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殿內(nèi)灑下斑駁的光影。
太后服了藥，沉沉睡去。我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就著窗邊的光亮，仔細核對今日的藥方和脈案。
殿內(nèi)熏香裊裊，一片靜謐。
殿門被無聲地推開，蕭徹走了進來。
他今日似乎剛從朝堂下來，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明黃的龍袍襯得他身姿越發(fā)挺拔。
他看了一眼熟睡的太后，腳步放得更輕，走到榻邊，靜靜地站了片刻。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立刻放下手中的筆和脈案，起身垂首行禮。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示意我起身，也沒有立刻離開。
他就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落在我低垂的頭頂。
殿內(nèi)安靜得能聽到燭火燃燒的噼啪聲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無形的壓力籠罩下來，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
他到底要做什么？
終于，他動了。
不是走向門口，而是朝我這邊，邁了一步。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停在我面前一步之遙的地方。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帶著淡淡墨香的龍涎香氣，還有那股迫人的帝王威壓。
“太后今日脈象如何？”他開口，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
我暗自松了口氣，連忙回答：“回陛下，太后娘娘脈象較前日更為和緩有力，氣血漸復(fù)，只是心脈仍有虛損之象。今日湯藥已服下，娘娘睡得很安穩(wěn)。”
“嗯?！彼麘?yīng)了一聲，目光卻并未移開，反而落在了我攤開在矮幾上的脈案和藥方上。
我下意識地想要收起，卻已經(jīng)來不及。
他俯身，修長的手指拈起那張寫著藥方的宣紙。
指尖不經(jīng)意間，劃過我剛剛寫下的字跡——那是我斟酌再三，為太后新添的一味輔藥“遠志”，用以安神定驚。
他的目光在“遠志”二字上停留了片刻，指尖輕輕摩挲著紙面。
“這味遠志，”他忽然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加得不錯。”
我心頭一跳，不知他此言是褒是貶，只能謹慎回道：“謝陛下。太后娘娘夜間偶有驚悸，遠志寧心安神，佐以臣之前配的安神散，效果或可更佳?！?/p>
他放下藥方，視線終于從紙上移開，重新落回我臉上。
“沈榆，”他叫了我的名字，語氣聽不出喜怒，“你很用心?！?/p>
“微臣職責(zé)所在，不敢不用心。”我垂首，聲音緊繃。
“職責(zé)所在……”他低聲重復(fù)了一遍，唇角似乎勾起一抹弧度，轉(zhuǎn)瞬即逝，“但愿如此?！?/p>
他不再看我，轉(zhuǎn)身走向殿門。
就在他即將踏出門檻的那一刻，一個捧著藥罐的小宮女低著頭匆匆進來，差點與他撞個滿懷。
“陛下恕罪！”小宮女嚇得魂飛魄散，噗通跪倒在地，手中的藥罐蓋子被撞開一條縫，一股濃郁苦澀的藥味瞬間彌漫開來。
蕭徹腳步一頓，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的目光掃過那藥罐，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小宮女，最終，那深沉的視線，落在了我的身上。
“這藥味，”他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回蕩在寂靜的殿內(nèi)，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似乎……不太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