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闔上的瞬間,林宛貼著門扉長舒一口氣。
“我有些累了,想歇會兒,你先下去吧?!彼糁T又囑咐一句,聲音刻意放得輕軟,像是真的困倦極了。
門外青竹低低應(yīng)了聲“是”,腳步聲漸漸遠(yuǎn)去。小丫鬟今日跟著奔波半日,也確實(shí)乏了,倒未察覺異樣。
待聽到青竹的腳步聲漸遠(yuǎn),她才緩緩滑坐在地,后背沁出的薄汗將輕紗中衣都浸濕了。
林宛這才顫抖著解開衣襟,從懷中取出那個燙手山芋似的包裹。玄鐵匣子冰涼依舊,可那本絹冊卻仿佛烙鐵般灼人。
她咬著唇瓣猶豫再三,終是躡手躡腳地走到柜奩前,打開暗格,將新得的物件小心翼翼放在最底層,指尖觸到絹冊封皮時,又像被火燎了似的縮回來。
那上頭燙金的“玉器養(yǎng)護(hù)”四字,此刻看來簡直刺目至極。
“夜里…夜里再看……”她自言自語地合上暗格,又覺得不妥,取出手帕蓋在上頭,這才稍稍安心。
窗外暮色漸沉,最后一縷殘陽如融金般滲進(jìn)窗紗,斜斜映在妝臺的鸞鳥銅鏡上。
那鏡面澄亮如水,此刻被霞光一照,竟似燃起一簇暗火,將整個閨閣映得曖昧不明。
林宛指尖微顫,匆匆合上絹冊。
絲絹封皮上的《玉器養(yǎng)護(hù)要訣》六字已被她掌心沁出的薄汗洇濕,方才那……露骨得令她心尖發(fā)燙。
畫中女子斜倚繡榻,指尖捻著一枚瑩潤寒玉,眸含春水,唇間逸出的嘆息仿佛能穿透紙背……
她不敢再看,可那畫面卻如烙鐵般印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無意間抬眸,銅鏡里映出她的模樣,云鬢松散,幾縷青絲黏在頸側(cè),杏眸里泛著瀲滟水光,唇上胭脂不知何時被咬得暈開,艷得驚人。
她怔住,這情態(tài)竟與冊中女子如出一轍……
她猛地?fù)u頭,抓起團(tuán)扇胡亂扇動,可扇底帶起的風(fēng)非但未驅(qū)散燥熱,反倒讓輕薄的紗衣貼得更緊。胸口如壓了塊燒紅的炭,連喘息都變得黏膩困難。
屋外的西府海棠枝頭微微顫動,謝珩懶散地倚在粗壯的枝干上,玄色衣袍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修長的指尖撥開一簇盛放的海棠花,透過窗欞的縫隙,將屋內(nèi)情形盡收眼底。
燭光搖曳中,林宛正捧著那本絹冊,瑩白的指尖微微發(fā)顫。她先是飛快地掃了幾眼,又像被燙著似的猛地合上,咬著唇左右張望,活像只偷食的貓兒。
片刻后似是耐不住好奇,又小心翼翼地翻開一頁,這回連耳尖都紅得透亮。
謝珩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夜風(fēng)拂過,吹落幾片海棠花瓣,正巧飄落在他的肩頭。
他記得初見時,這姑娘端著大家閨秀的架子。如今這副羞惱交加的模樣,倒是生動得多。
“倒是會挑時候臉紅……”他低語一句,喉間溢出幾聲輕笑。枝頭的夜鶯被驚動,撲棱棱飛向遠(yuǎn)處。
屋內(nèi),林宛正手忙腳亂地將絹冊往枕下塞,壓根沒注意到窗外那簇不自然晃動的海棠。
待吹熄了燭火,她還特意摸了摸發(fā)燙的臉頰,暗自慶幸無人得見這般窘態(tài)。
謝珩又靜候片刻,直到屋內(nèi)呼吸聲漸勻,才輕巧地躍下枝頭。落地時靴底碾碎幾片落花,暗香浮動中,他回頭望了眼那扇緊閉的雕花窗。
“三日后……”夜風(fēng)送來他未盡的話語,他倒要瞧瞧這一板一眼的姑娘會做到什么程度。
不過,想來應(yīng)當(dāng)是小命重要。
而此刻的林宛,正在錦被中輾轉(zhuǎn)反側(cè)。那冊子里的畫面揮之不去,混著某人似笑非笑的眉眼,攪得她心緒紛亂如麻。
窗外,最后一瓣海棠無聲飄落。
*
永安侯府的西墻下,永庚來回踱步已有一個時辰,靴底將青苔都磨平了寸許,終于在亥時三刻聽見自家主子翻墻的動靜。
待到東墻時,謝珩已經(jīng)往院中走來了。
“主子,您可算回來了!”永庚急步迎上,卻見謝珩玄色衣袂間沾著幾片海棠花瓣,袖口隱隱透著幽香。
他鼻尖微動,這香氣清冽中帶著甜,還未及細(xì)想,便被謝珩打斷。
“出了何事?”謝珩隨手拂去肩頭落花,復(fù)又挑了挑檐角銅鈴,青銅鈴舌撞出一串清越聲響,瞧著心情倒是十分不錯。
“夏氏今日在永安侯跟前念叨,說您年歲不小了……“他湊近低語,“該議親了?!?/p>
謝珩腳步微頓,檐下風(fēng)燈在他眉骨投下深深的陰影:“永安侯夫人?”他輕笑一聲,“她倒有閑心?!?/p>
“可不是!”永庚亦步亦趨跟著,“您猜她舉薦了誰?她娘家妹妹的閨女夏菱!”
長庚突然壓低嗓音,“上月我還瞧見那夏菱與謝朔在假山后……”
謝珩勾了勾唇,靴底碾碎一片殘竹,“如此也好,十二年前,答應(yīng)那人的事還未辦妥,便借著這陣東風(fēng)吧。”
夜風(fēng)驟起,吹得滿庭竹影亂舞。
長庚聞言沒再繼續(xù)這個話茬,轉(zhuǎn)而道:“主子今日去了何處,怎的這般晚才回來?”
謝珩進(jìn)了正廳坐下,倒是臉不紅心不跳,“尋裴清懸喝茶?!?/p>
“喝茶?”長庚眼角抽了抽,指著更漏道:“您巳時就出府了,什么茶要喝六個時辰?”話一出口就后悔了,果然見自家主子鳳眸微瞇。
修長的手指輕輕叩著八寶桌,謝珩似笑非笑:“你管我喝到什么時辰?”語氣輕飄飄的,卻讓長庚后頸一涼。
他立刻噤聲,忙給謝珩斟了盞茶,笑得討好。
謝珩睨了眼突然殷勤起來的人,隨手將茶盞擱在案上。瓷底與檀木相觸,發(fā)出一聲輕響。
他望著窗外漸沉的月色,眼前忽而浮現(xiàn)林宛紅著臉偷看冊子的模樣,喉間不自覺地溢出一聲輕笑。
長庚耳朵一動,假裝沒聽見,心里卻琢磨著明日得去裴院使那兒探探口風(fēng),自家主子這哪是去喝茶,分明是去偷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