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誰把我從祠堂冰冷的地上拖起來的。
也許是武館里哪個不敢違逆師公的師兄。
我被半拖半架著,扔回了后院那間堆放雜物的偏房。
草席鋪在地上,又冷又硬,硌著斷腿的地方,疼得我眼前一陣陣發(fā)黑。
門被從外面“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落了鎖。
黑暗像濃稠的墨汁,瞬間灌滿了整個狹小的空間。
只有靠近屋頂那扇狹小的氣窗,透進(jìn)一絲微弱的天光,映著灰塵在空氣里浮沉。
痛。
無邊無際的痛楚從碎裂的骨頭縫里鉆出來,啃噬著神經(jīng)。
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衣衫,黏膩地貼在身上,又冷又濕。
我蜷縮在草席上,牙齒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血腥的銹味,才勉強(qiáng)壓下喉嚨里翻滾的痛哼。
時間像是凝固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刻鐘,也許是一個時辰,門外傳來極其輕微的腳步聲。
那聲音停在門口,接著是鎖舌被輕輕撥動的細(xì)微“咔噠”聲。
門被推開一道窄縫,一個人影無聲地滑了進(jìn)來。
帶著一股潮濕的夜露氣和淡淡的熟悉的草藥味。
是沈雪堂。
她手里端著一個粗瓷碗,碗口氤氳著微微熱氣。
她反手輕輕掩上門,沒有點燈,就著氣窗透進(jìn)來的那點微光,走到我身邊,蹲了下來。
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臉,只能模糊地勾勒出她清瘦的輪廓。
她沒說話,只是把那只粗瓷碗放在我手邊。
碗里是溫?zé)岬乃帨l(fā)著濃烈刺鼻的苦味。
里面似乎還混雜著某種接骨的草藥特有的,類似血腥氣的腥膻。
她放下碗,又摸索著,將一截東西塞到我手里。
冰涼,光滑,帶著竹節(jié)特有的韌性和弧度。
是那根家法竹鞭。
我握著它,指尖觸到鞭身上一道細(xì)微的凹痕,是剛才抽碎青磚時留下的印記。
竹鞭的涼意順著掌心蔓延,像一條冰冷的蛇纏上手臂。
她終于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在黑暗里顯得異常沙啞干澀,像是砂礫在摩擦:
“……敷上。”
短短兩個字,耗盡了力氣。
我摸索著那碗藥湯,端了起來。
濃黑的藥汁晃蕩著,苦澀腥膻的氣味直沖鼻腔。
我撩起褲腿,摸索到膝蓋那一片腫脹滾燙的地方。
黑暗中,視覺被剝奪,觸覺卻變得異常敏銳。
我能清晰地感覺到皮膚下骨頭的錯位,腫起的皮肉燙得像要爆開。
我屏住呼吸,手腕一傾,將那碗粘稠的藥汁,猛地潑了上去。
“唔!”
劇痛。
牙齒深深陷進(jìn)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才把那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死死堵在喉嚨深處。
眼前金星亂冒,汗水瞬間涌出,浸透了額發(fā)。
黑暗中,我聽到沈雪堂的呼吸猛地一窒。
她似乎下意識地伸出手,又硬生生在半空中停住,手指蜷縮著收回。
劇痛過后,是藥力滲透進(jìn)來那種更深的,鉆心蝕骨的酸脹和麻癢。
我癱在草席上,大口喘著粗氣。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腿,帶來新一輪的刺痛。
手里緊緊攥著那根冰涼的竹鞭。
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咯咯作響,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她沉默地蹲在那里。
過了很久,久到我?guī)缀跻詾樗呀?jīng)離開了。
黑暗中才又響起她低啞的聲音,比剛才更輕,幾乎被屋外隱約的風(fēng)聲蓋過:
“斷了念想,周野,斷了念想,才能活?!?/p>
她說完,沒等我任何回應(yīng),便站起身。
她走到門邊,拉開一條縫,身影無聲地融入了外面更濃的黑暗里。
門被重新合上,落鎖的“咔噠”聲,輕得像一聲嘆息。
我躺在冰冷刺骨的黑暗里,左腿敷了藥的地方火燒火燎,又麻又痛。
右手死死攥著那根冰涼的竹鞭,鞭身上那道凹痕硌著掌心。
空氣里濃烈的藥味和她身上殘留的冷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窒息又沉溺的氣息。
“斷了念想……斷了念想才能活……”
她的話像冰冷的針,反復(fù)刺進(jìn)腦子里。
可越是強(qiáng)迫自己去想“斷念”,那些不該有的畫面反而更加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