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赤羽國都的早市剛剛開張。
花璃倚在茶樓二層的雕花欄桿邊,一襲月白長衫,在晨光中顯出幾分清冷書生氣的模樣。她指尖輕叩著白瓷茶盞,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樓下熙攘人群。
王府是跑出來了。就是……
實際上,她也無處可去。
坐在茶館里,花璃才冷靜下來好好地思考了一番。真的要跑,那以后每晚都會發(fā)作一次的噬心之痛她能忍多久?而以她之血作為藥引的翎夜怕是會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
自然是經(jīng)過了一番妥帖的考量,所以現(xiàn)在她才會看似悠閑地坐在這茶館里,而不在奔逃的路上。
就算天下為難她,她也從不為難自己。也不用怎么多想,確實只有南郡王府才容得下現(xiàn)在的她了。
花璃看著樓下,挑著新鮮菜蔬的農(nóng)人正與商販討價還價,蒸籠掀開時騰起的熱氣混著朝霧,在街道上織出一層朦朧的紗。赤羽國特有的朱漆招牌在晨光中格外醒目,幾個早起的孩童舉著糖葫蘆追逐嬉戲。
恍惚間,樓下景致竟與記憶中的幻夜國晨景重疊。同樣的煙火氣,同樣的市井喧嚷,連茶樓說書人醒木拍案的聲響都如出一轍。只是……
今非昔比。
"客官,您的杏仁酥。"小二殷勤地擱下點心后突然壓低聲音提醒,"最近夜里少出門,聽說前幾日朝中的周大人滿門都……"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昨兒,歡愉樓后巷又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那死狀可嚇人呢……”
花璃捏著點心的手微微一頓。
遠處傳來晨鐘的余韻,驚起檐下一群灰鴿。她望著那些撲棱棱飛向南郡王府方向的翅膀,忽然覺得嘴里的杏仁酥有些發(fā)苦。
花璃指尖剛觸及茶盞,忽見一人騎一匹棗紅駿馬自長街盡頭狂奔而來。急促的馬蹄踏碎滿地晨露,沿途貨攤紛紛傾翻,瓜果滾落,行人倉皇避讓間你推我搡,驚叫聲此起彼伏。
前方三丈處,一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正蹲在路中央,專心致志地搖著繪有虎頭的撥浪鼓,對逼近的危險渾然不覺。
花璃眉頭一凝,立時飛下茶樓,縱身擋在馬前,馬匹急揚前蹄,鐵掌在晨光中閃著寒光,發(fā)出一聲嘶鳴。幾乎同時,一道青影掠過她身側(cè),鹿子青廣袖如流云舒展,抄起女童的瞬間,撥浪鼓"咚"地落在地上。
鹿子青將小女孩抱到一邊,旁邊的婦人一把擁住女孩對他接連道謝。
馬上男子勒緊韁繩,玄色錦袍下肌肉緊繃。他輪廓如刀削斧刻,劍眉下一雙與翎夜幾分相似的鳳眼寒潭般冷冽,帶著幾分讓人不寒而栗的陰騖,他的眉眼之間流露出來的卻是冷漠至極的神情。馬鞭在他手中繃成一條直線,冷冷道:“何人竟敢攔我的馬……”
花璃抬眸與他視線相接,冷聲回應:“你的馬,跑得太快了?!?/p>
“你是何人?”男子馬鞭梢頭直指她眉心。
“一個路人。”花璃道。
“呵,我看你是——”男子揚起馬鞭,正想照著花璃抽下來,鹿子青身形一閃擋在了花璃面前拱手道:“北郡王殿下不可!”
花璃眸光微動,對身前的男子叫馬上的人這一稱呼稍作一愣,北郡王?
她望著馬上男子腰間懸著的令牌,不是翎夜的黑羽紋墨玉令,而是鐫著白羽紋的寒玉令。
原來如此。
赤羽本就有兩位郡王,南郡翎夜柔弱多病,而北郡翎川卻似出鞘利刃。此刻這柄利刃正冷冷懸在眾人頭頂,而她,恰好站在了刀鋒之下。
翎川手中馬鞭在空中凝滯,凌厲的目光在觸及青衫男子時微微一緩:"原來是鹿大人。"
鹿子青保持著行禮的姿勢,衣袖垂落如青瀑:"殿下寶馬疾馳,幸得這位公子攔阻,才未釀成大禍。"他抬眼時,晨光在眉宇間鍍了層金邊,"陛下常言'仁政如春風化雨',今日之事,倒成全了這番美意。"
花璃看見翎川指節(jié)在馬鞭上收緊又松開。這位鹿大人的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搬出國主震懾,又將沖突巧妙轉(zhuǎn)化為彰顯仁德的契機。
"鹿大人言之有理。"翎川最終冷哼一聲,寒玉令牌在腰間輕晃。他睨向花璃的眼神如刀刮過:"算你走運。"
棗紅駿馬揚蹄時,花璃捕捉到鹿子青袖中滑出的銀針寒光一閃,方才若翎川執(zhí)意揮鞭,那枚針恐怕早已沒入馬腿要穴。
翎川的馬蹄聲漸遠,長街上揚起的塵埃在晨光中緩緩沉降。
鹿子青轉(zhuǎn)身,青衫袖口沾著幾點方才救孩童時蹭上的泥漬。他目光在花璃男裝打扮上輕輕掠過,眼底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卻又恰到好處地收斂。
"方才多虧這位……"他故意拖長了音調(diào),忽然展顏一笑,如春風拂過冰面,"在下鹿子青,任職御醫(yī)院。不知小兄弟如何稱呼?"
花璃這才看清他的樣貌,眉如遠山含黛,眼似秋水橫波,唇角天然帶著三分笑意。晨光為他輪廓鍍上柔和金邊,連發(fā)梢都跳躍著細碎的光暈。
"花璃。"她聽見自己聲音不自覺地放輕,像是怕驚擾了這幅晨光中的畫卷。
"多謝花兄出手相助。"鹿子青拱手。
“哪里,不必言謝……”花璃有些局促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匕首。謝?這個字眼于她來說太過陌生,以至于她竟有些不知要怎么回應他這一句。
她的目光落在他衣襟上繡著的淡青色云紋上。如他這樣光明正大行走在陽光下的人,與她終究是云泥之別。
鹿子青卻忽然湊近半步,她聞到他身上清苦的藥香混著晨露的濕潤。"方才花兄的輕功,"他聲音放輕,"像極了幻夜國的獨門神技呢。"
花璃瞳孔驟縮,他竟一眼看破她的來歷?手剛要去握袖中匕首,不想?yún)s被鹿子青一把拽住,看他眼角彎成新月:“在下只是隨意一說,花兄莫要見怪。今日得緣,我請花兄喝一杯,以表方才謝意?!?/p>
“……”
未及反應,人已被他拉進臨街酒肆。
二樓雅間垂著竹簾,將日光篩成細碎的金斑。鹿子青執(zhí)壺斟酒的動作行云流水,琥珀色的酒液在瓷杯中蕩出漣漪。
“花兄,請~”
花璃垂眸盯著杯中晃動的倒影。對著熱情難卻的鹿子青,她很是沉默,就只是低頭飲酒,很少回應他的話語。
“不知花兄家住何處?”
鹿子青的陡然一問讓花璃又是難以回答,杯沿在唇邊一滯,只得含糊道:“城南?!?/p>
見花璃的局促,鹿子青笑了笑。“是在下唐突了,初次見面就拉花兄來對飲,還問東問西,花兄對在下有所結(jié)締也是尋常。在下只是…”他看了看花璃男裝下藏不住的嬌柔身姿,指尖摩挲著杯沿,忽然望進她眼底,“真心想與花兄交個不必偽裝的朋友。”
“……”花璃抬眸看他,他笑得那樣自然,言語中聽不出任何隱匿的夾帶。一個光明磊落的俊才醫(yī)者。這樣的人,要與她交識,若是他真正知曉了自己的身份,怕是不會說出這番荒唐的話來。
花璃倏然站起,淡淡道:“我、不喜歡交朋友,也不擅飲酒,謝鹿大人好意,先行告辭了。”說著不等鹿子青回答,便丟下了對坐的人,顧自走出了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