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青石板,聲音沉悶。永寧坊的巷子窄,日頭斜照,苔痕爬滿墻根。
碧苔巷深處,蘇宅門扉半舊。門房阿貴靠著門板打盹,忽聽得蹄聲如鐵,驚得睜眼——宮制馬車,玄甲護(hù)衛(wèi),八騎列陣,肅殺無聲。
他一個激靈,連滾爬進(jìn)院,嗓子劈了:“老爺!小姐回來了!還帶了刀!”
門簾一掀,添喜伸手,蘇玉棠扶著下來。她站定,目光掠過身后四名宮女:翠羽、鶯歌、燕翎、蟬依。低眉順眼,指尖卻繃得緊。
門“吱呀”一聲被拉開。
蘇鎮(zhèn)岳沖在前,眉頭擰著。柳含煙緊隨其后,眼里亮得發(fā)燙。蘇文淵站在最后,臉色鐵青。
“玉棠!”柳含煙一把攥住女兒的手,嗓門拔高,“宮里伙食好啊,臉都圓了!”她笑著,眼角掃過那些鐵甲護(hù)衛(wèi),像在劃地盤。
蘇鎮(zhèn)岳沒看她,盯著為首的岳崢:“這位軍爺……?”
岳崢上前,單膝落地,甲胄磕地一聲響:“卑職岳崢,奉惠王命,護(hù)準(zhǔn)王妃周全?!鄙砗笃呷她R跪,動作如刀劈出,整整齊齊。
蘇鎮(zhèn)岳喉頭一動:“這……寒舍簡陋,不必如此。”
“爹?!碧K玉棠開口,聲音不高,卻穩(wěn),“這是殿下的心意,也是規(guī)矩?!彼D了頓,“若拒了,倒顯得我們不識抬舉?!?/p>
蘇鎮(zhèn)岳張了張嘴,沒出聲。只覺女兒眼神沉靜,不再是他記憶里那個愛笑的小丫頭。
他緩緩抬手,落下時,肩背塌了一寸。
“岳侍衛(wèi),”蘇玉棠轉(zhuǎn)頭,“委屈你們在外輪值,所需之物,添福會安排?!?/p>
“遵命!”岳崢抱拳,轉(zhuǎn)身揮手。八人散開,如鐵樁釘住四方。巷口探頭的鄰居,默默縮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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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四名宮女垂手立著,添福添壽局促地站在角落。桌上幾樣家常菜,紅袖正布筷。
蘇鎮(zhèn)岳夾了口菜,又放下。蘇文淵碗里飯沒動。
“玉棠……”蘇鎮(zhèn)岳終于開口,嗓音干澀,“爹不是反對。可那惠王……他的腿……”
“爹!”蘇文淵猛地抬頭,眼底燒著火,“那是個廢人!冷得像塊石頭!你真要她嫁過去?”
柳含煙一腳踩他鞋面,急得直使眼色。
蘇玉棠放下筷子,碗里剩一半。
她抬頭,目光掃過三人:“你們的擔(dān)心,我懂。”
她頓了頓,聲音清亮:“可留在宮里呢?給楚王、吳王做側(cè)妃?上有正妃壓著,下有奴才算計,連孩子生不生得出,都由不得自己。”
燭光映在她眼里,像燃著一簇冷火:“惠王許我正妃之位。正妃——懂嗎?在那府里,我是主子,不是妾,不是擺設(shè)?!?/p>
她挺直背脊:“他今日派護(hù)衛(wèi)來,是給天下看的。也是給我看的。這已是死局里,我能爭到的最好一步?!?/p>
蘇鎮(zhèn)岳眼眶紅了,嘴唇抖著,沒說話。
蘇文淵拳頭攥緊,砸在桌上,碗碟一跳。
柳含煙捂住嘴,眼淚打轉(zhuǎn)。
飯,再沒人吃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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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柳含煙關(guān)了門,壓低聲音:“玉棠,貴妃……為難你了?”
蘇玉棠坐在床邊,卸了妝,臉色有些倦:“她派人來,是看我有沒有資格做正妃?!?/p>
她冷笑:“明為伺候,實為盯梢。我早料到了?!?/p>
“可她們……”
“娘,”蘇玉棠抬眼,“只要我站得穩(wěn),她們翻不了天?!彼曇糨p了些,“殿下的人,不也在外面么?”
柳含煙看著她,心口一松,又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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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蘇玉棠睡下。
夢里有人低語,字字如針。
不知多久,她被吵醒。
睜眼,翠羽正對著紅袖低聲訓(xùn)斥:“主子睡覺,你杵在這兒算什么?小門小戶的丫頭,連規(guī)矩都不懂!”
紅袖臉漲紅,眼眶含淚,不敢回嘴。
蘇玉棠靜靜躺著,沒動。
她看著翠羽那張寫滿優(yōu)越的臉,心一點(diǎn)點(diǎn)冷下去。
很好。來得真快。
她緩緩坐起,聲音懶,卻清晰:“吵什么?”
翠羽一驚,慌忙福身:“姑娘醒了,是奴婢失儀。只是教紅袖些規(guī)矩……”
“規(guī)矩?”蘇玉棠盯著她,“貴妃宮里的規(guī)矩,還是我蘇家的?”
翠羽僵?。骸白匀皇恰瓕m里通用的……”
“我身邊的人,”蘇玉棠打斷,“規(guī)矩由我定?!?/p>
她轉(zhuǎn)向另三人:“你們在場。她說得對,還是越了分?”
三人撲通跪下,頭埋得極低:“奴婢不敢妄議……”
“不敢?”蘇玉棠輕笑,“那就是覺得她對?”
“不!姑娘明鑒!”鶯歌急道,“翠羽姐姐只是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蘇玉棠聲音冷了,“所以,你們是來教我,什么叫‘宮里規(guī)矩’?”
最后一句,如刀出鞘。
翠羽臉色煞白,跪地磕頭:“奴婢不敢!絕無此意!”
“那你方才說,像紅袖這樣,該當(dāng)如何?”蘇玉棠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翠羽抬頭,眼中驚恐。
“掌嘴?!碧K玉棠吐字清晰,“你自打,還是我讓人幫你?”
屋里死寂。
翠羽顫抖著抬手,閉眼,一巴掌扇在自己臉上。
“啪!”
“啪!”
“啪!”
第三下,嘴角滲血。
她伏在地上,臉腫得變了形,渾身發(fā)抖。
蘇玉棠低頭看她,眼神如深潭:“記住,這里是蘇家。我是主子?!?/p>
她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動作顯得有些僵硬,仿佛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所牽制。然后,她慢慢地坐回到床邊,床鋪發(fā)出輕微的嘎吱聲,似乎也在為她的沉重心情而嘆息。
她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再有下次,就不止是三巴掌這么簡單了。”這句話如同重錘一般,狠狠地敲在了每個人的心上,讓人不禁為之一顫。
接著,她下達(dá)了命令:“都出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準(zhǔn)進(jìn)來。”她的語氣冷漠而決絕,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
“是……”那三個人顯然被她的氣勢所震懾,連忙應(yīng)道。他們小心翼翼地扶起倒在地上的翠羽,腳步踉蹌地退出門去,仿佛生怕惹惱了這位喜怒無常的主人。
門被輕輕地合上,發(fā)出“咔嗒”一聲,仿佛是一個句號,為這場短暫而激烈的沖突畫上了一個暫時的休止符。
房間里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紅袖一個人站在原地。她的手還在微微顫抖著,顯然是被剛才的一幕嚇得不輕。
蘇玉棠緊閉雙眼,身體靠在床頭,仿佛整個世界都與她無關(guān)。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剛才的那股狠勁,已經(jīng)將她的精力和體力都消耗殆盡,讓她感到無比的疲憊。
窗外,暮色如墨,沉甸甸地壓進(jìn)院子里,給整個場景增添了一絲壓抑和凝重的氛圍。
過了一會兒,蘇玉棠緩緩地睜開眼睛,眼眸深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寒光,沒有絲毫的溫度。
她凝視著窗外,那纏繞在窗欞上的藤蔓,如同命運(yùn)的枷鎖一般,緊緊地束縛著她,讓她無處可逃。
然而,她并沒有被這困境所嚇倒,相反,她的眼神越發(fā)堅定。
因為她知道,無論前方道路如何崎嶇,她都只能選擇勇往直前,沒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