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得化不開。帳幔垂著,拔步床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一線月光從窗縫斜切進來,照出蕭景琰的下頜線,緊繃著,喉結(jié)微動,鎖骨隱在中衣領(lǐng)口下,像一道沉下去的暗影。
他沒睡。呼吸勻長,可肩膀始終沒松。
蘇玉棠側(cè)躺著,睜著眼。下午驚霧那聲嘶鳴還在耳根子嗡嗡響,傍晚他那一句“可”像顆石子落進心湖,漣漪到現(xiàn)在都沒平。她翻了個身,又翻回來,終于忍不住,對著那片輪廓,輕聲叫:
“王爺?”
“嗯。”
低沉,帶點鼻音。他也沒睡。
“你給馬取的名字真好聽?!彼曇糗浵聛?,“踏雪、追風、驚霧……聽著就威風。”
頓了頓,又小聲補一句:“我那匹棗紅馬,你也給起個名兒吧?‘赤霞’……總覺得不夠亮?!?/p>
黑寂里,靜了兩息。
“你喜歡什么?”他問,嗓音微啞,像是剛從夢里撈出來。
“好看的東西。”她笑了,眼睛在暗處發(fā)亮,“雨后有彩虹,天邊燒晚霞……那種亮閃閃的,像金子在跳?!?/p>
“霓光?!?/p>
他緩緩?fù)鲁鰞蓚€字,“霓為云霞,光隨流轉(zhuǎn)?!?/p>
“霓光……”她低聲念,舌尖滾過那兩個音,忽然笑出聲,“好!就叫霓光!”
她往他那邊挪了挪,聞到他身上松柏混著墨香的氣息,忍不住問:“你讀過很多書吧?連名字都起得這么講究。”
“尚可。”
“那你……平時不愛說話?”她試探著,“我是不是……話太多了?吵到你了?”
“不吵?!?/p>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別總叫‘王爺’,也別自稱‘妾身’。”
“私下,隨意些?!?/p>
她心口一跳。
隨意?他竟允她……不敬?
她咬了咬唇,聲音輕得像羽毛拂過:“景琰?”
黑暗中,他的呼吸似乎滯了一瞬。
“嗯?!?/p>
應(yīng)了。算準了。
她嘴角悄悄翹起,像偷了蜜。
膽子大了,她又問:“你的腿……是不是……一點知覺都沒有?”
這一回,沉默久得多。
久到她以為他不會答。
“腰脊斷過,經(jīng)脈損了?!彼曇羝降孟褡x醫(yī)案,“雙腿無知,也無力?!?/p>
她“嗯”了一聲,喉嚨發(fā)緊。忽然想到什么,脫口而出:“那……坐久了,會不會……不舒服?”
話出口,她就后悔了。
帳子里太靜。這話在暗處浮著,竟染了層曖昧的薄紗。
她猛地拉過被子蒙頭,整張臉燒得發(fā)燙:“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輪椅!啊……我困了!睡覺!”
被子里悶著,她聽見——
一聲極輕的笑。短,快,像風吹過窗紙。
她僵住。
是真的笑了?還是她聽錯了?
過了許久,她從被角探出半張臉,眼睫微顫,聲音細如蚊鳴:“景琰……你……想要嗎?”
說完,她屏住呼吸。
“不必?!?/p>
他聲音平靜,“睡吧?!?/p>
她縮回去,背對著他,心口悶悶的。
木頭。真是木頭。
還虧她……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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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她醒得別扭。
想起昨夜那句“想要嗎”,臉又燒起來。
他已起身,云澗正伺候他漱口。她低著頭梳發(fā),故意不看。
早膳桌上,幾樣點心精致。一盤煎餃金黃,拇指大小,圍成一圈,中間撒了點翠綠芫荽。
她低頭喝粥,不動那盤。
忽然,一雙象牙鑲銀的筷子伸來,夾起一個煎餃,輕輕放進她碟中。
她一怔。
蕭景琰已收回手,繼續(xù)喝粥,神色如常,像只是順手。
她盯著那煎餃,外皮微焦,油光閃動。
心頭那點委屈,忽然就散了。
咬一口,酥脆,汁水涌出。
她悄悄彎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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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后,日頭正好。
她推著他去馬廄。
赤霞已被梳洗過,棗紅皮毛泛著緞光。飛泉牽來了馬車,四匹駿馬拉著,寬大穩(wěn)當。
“你看!”她指著車旁一個木制斜坡,扶手齊整,“我做的。你試試?比被人背省力?!?/p>
嚴浩、岳崢已候在一旁。
馬車固定,斜坡架好。
蕭景琰雙臂一撐,起身,在兩人護持下,一步步沿坡而上,穩(wěn)穩(wěn)坐進車廂。
動作利落,體面。
她拍手笑:“成了!”
翻身上馬。赤霞打了個響鼻,蹄子輕刨。
馬車緩緩駛出側(cè)門,往山道去。
她騎在旁側(cè),春風拂面,草香撲鼻。
她側(cè)頭,透過車窗看他。
“景琰?!彼?,聲音被風吹得輕晃,“我……長得好看嗎?”
他轉(zhuǎn)過臉。
陽光落在她臉上,膚白如雪,發(fā)黑如墨,眼眸亮得像含了星子。風揚起她一縷鬢發(fā),貼在唇邊。
“嗯。”他應(yīng)了,目光停了兩息,才移開。
“就一個‘嗯’?”她不依,“那……你喜歡我嗎?”
話出口,她愣住。
臉轟地紅了,心撞得厲害。
車里,他望著她。
她紅著臉,卻還倔強地盯著他,等答案。
“嗯?!?/p>
這一聲,比先前沉,比先前清。
像鐵錘落定。
她腦子“嗡”地一響,臉燙得能煎蛋。
猛地一夾馬腹——“駕!”
赤霞撒蹄小跑,瞬間沖出去,把馬車甩在后面。
她只想逃。
可沒跑多遠,身后一聲清哨劃破風。
馬蹄急近。
她勒馬回頭——
馬車停在路邊。
而他,竟在飛泉攙扶下,上了踏雪。
那匹通體漆黑的駿馬,穩(wěn)穩(wěn)踱到她身邊。
他坐在馬背,腰背筆直,僅憑臂力控韁,穩(wěn)如磐石。
他伸手,一把扣住她握韁的手腕。
她抬頭,撞進他眼里。
那雙眼,深得像深夜,卻燒著火。
“跑什么?”他聲音低啞,壓過風聲,“問了,又躲?”
他俯身,靠近她,氣息拂過她耳廓:“蘇玉棠。”
“你想說什么,便說。”
“在我面前,不必藏?!?/p>
“我,不會因你一句話就不喜。”
風卷過山崗,吹得兩人衣袂翻飛。
她怔住。
手腕被他攥著,熱意一路燒進心口。
她望著他近在咫尺的臉,望著他眼中那抹她從未見過的縱容。
忽然覺得,那座冰山,裂了道縫。
光,照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