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快要被這無聲的壓力碾碎時，一陣細(xì)微的、金屬與尼龍摩擦的聲音響起。
那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感，像是……吉他背帶被調(diào)整？
我再也無法維持鴕鳥的姿態(tài)，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絕望和強(qiáng)烈的好奇，猛地抬起了頭。
眼前的一幕，讓我的瞳孔驟然放大。
清冷的月光如水銀瀉地，將廢棄的天臺鍍上一層朦朧的銀輝。
季行止不知何時，竟背對著我，坐在了離我?guī)酌走h(yuǎn)、一把還算完好的舊椅子上。他微微低著頭，長腿隨意地伸著，姿態(tài)竟然有種奇異的放松。而他的懷里……竟然抱著一把原木色的民謠吉他！
那把吉他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琴身光滑，泛著溫潤的光澤，顯然被主人保養(yǎng)得很好。他修長干凈的手指正隨意地搭在琴弦上，指腹按著某個和弦的位置，姿態(tài)熟稔而自然，仿佛那吉他本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季行止！那個永遠(yuǎn)穿著熨帖白襯衫、一絲不茍、清冷得像不食人間煙火的季行止！此刻，他隨意地坐在一把布滿灰塵的破椅子上，懷里抱著一把吉他，微微低著頭，額前的碎發(fā)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在月光下投下小片陰影。褪去了平日那份迫人的疏離感，竟顯出幾分……罕見的柔和與……落拓？
他怎么會帶吉他來這里？！他什么時候會的吉他？！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震驚得忘記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而幾步之外，李方昭也僵在原地。他顯然也看到了季行止懷里的吉他，漂亮的臉上寫滿了和我如出一轍的震驚，以及……一絲被挑戰(zhàn)了某種專屬領(lǐng)域的錯愕和警惕。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目光緊緊盯著那把吉他，又猛地轉(zhuǎn)向我。
就在這時，季行止的手指動了。
沒有預(yù)兆，沒有開場白。
他右手的拇指輕輕撥動了最粗的那根低音弦。
“嗡——”
一聲低沉、渾厚、帶著木質(zhì)共鳴的琴音，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在寂靜的月光下蕩漾開來，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琴音并不華麗，甚至帶著點舊琴特有的滄桑感，卻異常干凈、飽滿，帶著一種直擊人心的穿透力。
緊接著，他的左手手指在琴頸上輕盈地滑動、按壓，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交替撥動琴弦。一段流暢而舒緩的旋律，如同月光下靜靜流淌的小溪，從他指尖汩汩而出。
是《月光》。
正是那首我偷偷練了無數(shù)遍、彈得磕磕絆絆、卻被他評價為“比以前穩(wěn)多了”的《月光》！
但此刻從他指尖流淌出的旋律，和我記憶中的練習(xí)曲截然不同。它更流暢，更富有層次，低音區(qū)沉穩(wěn)如大地，高音區(qū)清亮如碎玉，輪指部分更是圓潤飽滿，顆粒分明，帶著一種舉重若輕的嫻熟和……深沉的情感。每一個音符都像是被月光浸透，帶著清冷的輝光和難以言喻的溫柔，在寂靜的夜里緩緩鋪陳開來。
我徹底呆住了。忘記了哭泣，忘記了難堪，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只是怔怔地看著月光下那個抱著吉他、垂眸彈奏的清瘦身影。
十年。原來這十年，他并非只是沉默的觀眾。
他不僅聽過，而且……他也會彈。甚至彈得如此之好，遠(yuǎn)超我的想象。
那他說的“知道”，原來不僅僅是知道我彈過，更是知道……這旋律背后的意義？他聽了我多久？在那些我自以為獨自彈奏的夜晚，在樓下街角梧桐樹的陰影里，他是否也曾抱著這把吉他，用同樣的旋律，無聲地應(yīng)和？
巨大的震撼和遲來的、洶涌的酸澀感瞬間淹沒了我。
就在這時，另一道清亮的吉他音，帶著一種不甘示弱、又像是某種回應(yīng)的意味，驀然加入了進(jìn)來！
我猛地轉(zhuǎn)頭。
只見李方昭不知何時，竟也席地而坐，就在離我不遠(yuǎn)的地方。他動作飛快地從自己一直背著的那個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取出了一把看起來更新、更亮眼的電箱吉他。他甚至來不及調(diào)整背帶，就將吉他抱在懷里，眼神灼灼地盯著季行止的方向，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銳氣和……一種被激發(fā)的斗志。
他的手指同樣按上了琴弦。他彈的，竟然也是《月光》！
但與季行止那般沉靜內(nèi)斂、如同月下深潭的演繹截然不同。李方昭的《月光》，節(jié)奏更快一些，指法更顯花哨，掃弦的力度更大，帶著一種蓬勃的生命力和毫不掩飾的傾訴欲。高音部分明亮跳躍，像月光下閃爍的溪流，充滿了少年意氣的張揚和滾燙的熱情。他彈得同樣非常嫻熟，輪指清晰快速，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技巧性和……十年磨一劍的執(zhí)拗。
兩道截然不同的吉他旋律，在這片月光籠罩的廢棄天臺上，如同兩條奔騰的溪流，驟然交匯！
季行止的旋律沉靜、深邃，如同月光本身，帶著一種包容萬象的寧靜和歷經(jīng)沉淀的厚重感，每一個音符都像在無聲地訴說著十年漫長的守望與沉默。
李方昭的旋律則明亮、熾熱、充滿力量，像月光下燃燒的火焰，帶著少年人一往無前的勇氣和十年如一日、未曾動搖的執(zhí)著追隨。
它們時而并行不悖，如同月華與火焰的交織；時而短暫地追逐、碰撞，擦出奇異的和聲火花；時而又各自流淌，展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性格特質(zhì)。清冷的月光與灼熱的火焰，沉靜的守望與執(zhí)著的追隨，兩種截然相反卻又同樣強(qiáng)大的情感，在這首熟悉的《月光》里，以一種奇異而和諧的方式，被演繹得淋漓盡致。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月光定格的石像。耳朵里被這兩股洶涌澎湃、卻又奇妙融合的旋律徹底灌滿，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束縛。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只有月光下那兩個撥動琴弦的身影，一個清冷如謫仙，一個熾烈如驕陽，帶著巨大的沖擊力，狠狠地烙印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也烙印進(jìn)我混亂不堪的心底。
十年錯認(rèn)的荒誕，當(dāng)眾表白的羞恥，被逼到角落的茫然……所有混亂的情緒，在這兩股交織的、震撼靈魂的琴音洪流中，被沖刷得七零八落。只剩下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震撼和……一種遲來的、鋪天蓋地的、近乎酸楚的明悟。
原來，這十年，并非只有我一個人的獨角戲。
原來，月光下，并非只有一道影子。
季行止的沉靜守望，李方昭的執(zhí)著追隨……兩段被我無意開啟、又因怯懦和錯認(rèn)而完全忽視的漫長時光，在此刻，以這樣一種驚心動魄的方式，猝不及防地交匯在我面前，逼我直視。
最后一個輪指音符如同兩滴同時墜入深潭的水珠，帶著悠長的余韻，緩緩消散在寂靜的月光里。
余音裊裊，盤旋在空曠的天臺之上，也縈繞在三人之間緊繃的空氣里。
季行止的手指依舊隨意地搭在琴弦上，微微低著頭，額前的碎發(fā)遮住了他的眼神，只留下一個線條流暢而沉默的側(cè)影。月光流淌在他懷中的舊吉他上，泛著溫潤的光澤。
李方昭抱著他的新吉他，胸膛微微起伏，剛才投入的彈奏顯然耗費了他不少力氣。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像兩簇不肯熄滅的火焰，直直地看向季行止，又帶著急切和某種宣告般的意味，轉(zhuǎn)向我。
寂靜。比之前更加厚重、更加令人心悸的寂靜。只有夜風(fēng)穿過銹蝕欄桿的嗚咽，和彼此間清晰可聞的呼吸聲。
我依舊蜷縮在冰冷的水泥柱子旁，身體僵硬，指尖冰涼。剛才那兩股交織的琴音洪流帶來的巨大震撼漸漸退潮，留下的是一種更深的茫然和無措?？诖锬莾擅稉芷拇嬖诟袕奈慈绱藦?qiáng)烈，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坐立難安。
“姐姐！” 李方昭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急切，率先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抱著吉他，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幾步就跨到我面前，蹲下身。月光落在他漂亮的臉上，那雙總是顯得溫順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里面盛滿了毫不掩飾的擔(dān)憂和一種孤注一擲的執(zhí)著。
“你沒事吧？手怎么這么冰？” 他不由分說地伸出手，想要觸碰我放在膝蓋上的手背，指尖帶著彈奏后殘留的溫?zé)岷臀⑽⒌暮節(jié)瘛?/p>
我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了手，下意識地往后挪了一下，脊背緊緊抵住冰冷粗糙的水泥柱。這個躲避的動作似乎刺痛了他，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火焰黯淡了一瞬，隨即又被更深的執(zhí)拗點燃。
“姐姐……” 他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和懇求，“跟我回家好不好？這里冷?！?/p>
回家？回哪個家？那個有他十年如一日沉默守護(hù)、此刻卻讓我感到無比沉重的家嗎？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只是慌亂地?fù)u頭。目光不受控制地飄向幾步之外，那個依舊靜坐如磐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