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yè)季的空氣里,彌漫著離愁別緒和酒精揮發(fā)后的微醺因子。散伙飯吃了好幾輪,KTV的鬼哭狼嚎也嚎了好幾宿。今晚是最后一場,地點定在操場看臺后面那個廢棄的、但音響效果意外不錯的小廣播站——這是校學(xué)生會主席最后的瘋狂特權(quán)。
人擠人,聲浪幾乎要把簡陋的屋頂掀翻。劣質(zhì)啤酒的氣味混合著汗水和青春過剩的荷爾蒙,發(fā)酵出一種末日狂歡般的氛圍。我縮在角落一個相對安靜的陰影里,手里捏著一罐早就沒了氣泡的啤酒,冰涼的鋁罐壁沁著水珠,濕漉漉地沾在指尖。
目光卻不受控制地,穿過晃動的人影和繚繞的煙霧,精準(zhǔn)地落在另一邊。
季行止也在。
他沒喝酒,手里端著一杯透明的礦泉水,安靜地倚著斑駁脫落的墻皮。白襯衫的袖子隨意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線條流暢的小臂。頭頂一盞昏黃搖晃的節(jié)能燈管,吝嗇地投下幾縷光線,恰好描摹出他側(cè)臉的輪廓。下頜線清晰利落,鼻梁挺直,薄唇抿成一條沒什么情緒的直線。周圍是群魔亂舞的喧囂,他卻像自帶一層無形的隔音屏障,沉靜得格格不入,又奇異地自成一方天地。
心口那點被酒精熏蒸出的微熱,瞬間被一種熟悉的、帶著澀意的冰涼覆蓋。十年了,我像個小偷,在無數(shù)個這樣的瞬間,貪婪地偷窺著屬于他的光影,然后迅速低頭,生怕眼底那點滾燙的秘密被人看穿。
“郁姐!郁姐!發(fā)什么呆呢!” 肩膀被大力一拍,室友周楠帶著一身酒氣擠過來,臉蛋紅撲撲的,眼睛亮得驚人,“真心話大冒險!輪到你了!選哪個?”
我回過神,看著眼前那幫家伙不懷好意的笑容,心里警鈴大作。真心話?我肚子里那點關(guān)于季行止的陳年舊事要是被挖出來,足夠這幫損友笑到下輩子。我?guī)缀跏敲摽诙觯骸按竺半U!”
“爽快!” 周楠嘿嘿一笑,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摸出一個連著長長電線的麥克風(fēng)——正是廣播站那個平時用來放廣播體操和失物招領(lǐng)的老古董話筒。她啪一下把開關(guān)拍開,刺耳的電流嘯叫聲瞬間壓過了部分喧鬧。
“喏,” 周楠把沉甸甸的話筒塞進(jìn)我手里,另一只手指向廣播站那扇敞開的、對著寂靜操場的窗戶,笑容狡黠得像只偷腥的貓,“對著外面,喊出你心底藏得最深、最不敢說的那個名字!必須最大聲!讓整個沉睡的校園都聽見!”
起哄聲瞬間爆炸,淹沒了我的抗議。話筒冰冷沉重的觸感貼在掌心,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悸的魔力。血液好像全涌上了頭頂,耳邊嗡嗡作響。藏得最深、最不敢說的那個名字……還能有誰?
酒精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它像一層朦朧的紗,模糊了理智的邊界,卻又把心底最深處、最滾燙的欲望赤裸裸地暴露出來,放大,再放大。在那一瞬間,十年積攢的怯懦、猶豫、患得患失,竟然被一種孤注一擲的瘋狂壓倒了。
也許是畢業(yè)的離愁別緒作祟,也許是這最后一場狂歡的氛圍催化,也許僅僅是因為,角落里那個清冷的身影,在燈光下好看得讓我心尖發(fā)顫。
我深吸一口氣,胸腔里那顆心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沖破喉嚨。手指緊緊攥著話筒,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我猛地向前一步,將上半身探出那扇敞開的窗戶。
初夏微涼的夜風(fēng)瞬間灌了進(jìn)來,吹亂了我的額發(fā)。眼前是空曠無人的操場,遠(yuǎn)處宿舍樓只有零星幾盞燈火,整個校園仿佛真的沉睡了。
就是現(xiàn)在!
所有的顧慮、所有的羞恥感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我用盡全身力氣,對著那個沉甸甸的金屬話筒,對著這片空曠的、即將成為回憶的天地,聲嘶力竭地喊了出來:
“季行止——?。?!”
聲音被擴(kuò)音器放大,帶著電流的嘶鳴,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寂靜的夜空里,在空曠的操場上激蕩出層層疊疊的回音。
“我——喜——歡——你——!??!”
“聽見了嗎——?。?!”
“我喜歡你十年了——?。。 ?/p>
最后一句幾乎是破了音,帶著哭腔,也帶著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暢快。喊完的瞬間,力氣仿佛被徹底抽空,我腿一軟,全靠扒著窗臺才沒滑下去。話筒脫手,“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發(fā)出刺耳的嗡鳴。
整個廣播站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剛才還喧囂震天的空間,此刻落針可聞。所有嬉笑怒罵、所有推杯換盞,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幾十雙眼睛,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呆滯的茫然、看好戲的興奮,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然后又齊刷刷地、帶著某種詭異的默契,轉(zhuǎn)向了角落里那個倚墻而立的白色身影。
時間仿佛凝固了。我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沖上頭頂又急速退潮的轟鳴聲,臉頰燙得能煎雞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蹦迪,幾乎要罷工。完了。陳溫郁,你這輩子算是徹底交代在這里了。明天,不,不用等到明天,下一秒,全校論壇的頭版頭條就會掛上你的大名和這驚天動地的社死現(xiàn)場。季行止會怎么想?他會覺得我是個瘋子吧?一個跟蹤偷窺他十年、最后借酒撒瘋的癡女……
巨大的羞恥感和滅頂?shù)慕^望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將我淹沒。我猛地低下頭,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或者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永世不再見人。
就在我瀕臨崩潰的邊緣,一個聲音,穿透了死寂的空氣,清晰地響了起來。
那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慣有的清冷質(zhì)感,卻像帶著某種奇異的穿透力,穩(wěn)穩(wěn)地落在我耳邊。
“嗯。”
只有一個字。
簡單,干脆,沒有任何修飾。
我像被雷劈中,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循著聲音望去。
季行止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直了身體。他依舊站在那片昏黃的燈光下,隔著晃動的人影和繚繞的煙霧,目光沉靜地落在我身上。他的臉上依舊沒什么明顯的表情,眼神卻像深潭,在燈光的映照下,似乎掠過一絲極淡、極快的波瀾,快得讓人抓不住。
他看著我,薄唇微啟,又清晰地補了一句,聲音通過空氣,清晰地傳到了我混亂一片的腦子里:
“我知道?!?/p>
轟——!
腦子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炸開了!一片空白!他知道?他知道什么?知道我喜歡他?知道十年?這怎么可能?!
我徹底石化在原地,嘴巴微張,像個傻子,連呼吸都忘了。
季行止似乎很輕地嘆了口氣,那嘆息聲微不可聞,卻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他朝我的方向邁了一步,這一步似乎打破了某種無形的屏障。周圍的空氣仿佛都隨著他的動作流動起來。
“你吉他練得不錯,”他頓了頓,目光似乎掃過我因為震驚而微微顫抖的手指,“那首《月光》,比以前穩(wěn)多了。”
《月光》?吉他?
我的大腦徹底宕機(jī),一片混沌。我彈吉他?他怎么會知道?等等……《月光》?那首我練了無數(shù)遍、只敢在夜深人靜自己宿舍陽臺偷偷彈奏的曲子?他怎么可能聽過?還知道我以前彈得……不穩(wěn)?
一個荒謬又模糊的念頭,像黑暗海底驟然升起的氣泡,帶著某種令人心悸的預(yù)感,咕嘟咕嘟地冒了上來,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無法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