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興的營區(qū)位于整個紅巾軍連營的中心偏北位置，相對其他營區(qū)要整齊一些。一桿巨大的、繡著斗大“郭”字的紅色認旗在營區(qū)中央高高飄揚。營帳排列稍顯有序，巡邏的士兵精神面貌也略好，皮甲和武器的比例明顯高于外圍。
然而，朱重八被帶到的，卻是這片“核心區(qū)”最邊緣、最骯臟的角落——親兵營的雜役區(qū)。這里緊挨著馬廄和臨時搭建的露天茅廁，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馬糞、人糞尿和腐爛草料的混合惡臭，熏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幾頂?shù)桶婆f的帳篷歪歪斜斜地立著，地上污水橫流，蚊蠅嗡嗡亂飛。
管雜役的老張頭是個干瘦佝僂的老兵油子，少了一條胳膊，臉上布滿刀疤，一只眼睛渾濁發(fā)白。他用僅存的、渾濁的黃眼珠挑剔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瘦高的少年，像在看一件不合格的工具。
“朱重八？倒夜香的？”老張頭的聲音沙啞得像破鑼，“行，算你倒霉，攤上這最腌臜的活計。以后，天不亮就得起來，把營里所有茅坑的屎尿桶都清干凈，倒到營外指定的糞坑去！馬廄里二十匹戰(zhàn)馬的糞也得鏟干凈！還有，親兵營弟兄們的盔甲、兵器，臟了破了，也得幫著拾掇！手腳麻利點，要是敢偷懶，或者弄臟了哪位爺?shù)募纂斜鳌彼嗔说嗍掷镆桓凸獍l(fā)亮、顯然是打人專用的短木棍，嘿嘿冷笑兩聲，“老子讓你知道知道什么叫軍法！”
重八默默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點了點頭：“知道了，張頭兒?！?/p>
從那天起，朱重八成了郭子興親兵營里最低等、最卑微的存在。他的“戰(zhàn)場”是臭氣熏天的茅坑和污穢不堪的馬廄。每天天不亮，當(dāng)其他士兵還在酣睡，他就得忍著刺鼻的惡臭，將沉重的糞桶從各個帳篷后抬出，步履蹣跚地運往營外指定的傾倒點。馬糞粘稠沉重，鏟起來極其費力，汗水混著污物，將他單薄的衣衫浸透。清洗那些沾滿血污、油泥和汗?jié)n的盔甲兵器，更是費時費力，冰冷刺骨的井水將他的雙手凍得紅腫開裂，布滿凍瘡。
身體的勞累和污穢尚能忍受，精神上的屈辱卻無處不在。
“朱老鼠！快滾開！臭死了！”這是親兵們最常對他喊的話。他們捂著鼻子，像躲避瘟疫一樣繞過他。稍有不滿，拳打腳踢是家常便飯。一次，他在搬運一具因傷重不治而死的士兵尸體去掩埋時，不小心蹭到了一位姓彭的親兵小頭目的帳篷簾子。那彭頭兒勃然大怒，認為沾染了晦氣，不僅用鞭子狠狠抽了他一頓，還罰他三天不準(zhǔn)吃飯，只準(zhǔn)喝刷鍋水。
重八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他比在皇覺寺時更加沉默，眼神也更加深邃冰冷。他將所有的屈辱、憤怒和不甘，都深深地壓抑在那副越來越精瘦卻也越來越堅韌的軀殼之下。他像一塊頑鐵，在血污與糞溺中反復(fù)淬煉。
然而，與皇覺寺不同，這里是他主動選擇的戰(zhàn)場！他不再是茍活，而是在等待，在觀察，在積蓄力量！他利用一切機會，像海綿吸水一樣，瘋狂地汲取著關(guān)于軍隊、關(guān)于戰(zhàn)爭、關(guān)于權(quán)力運作的一切信息：
聽軍令：在清洗盔甲兵器時，在搬運物資時，甚至在倒夜香路過中軍大帳附近時，他豎起耳朵，捕捉著里面?zhèn)鞒龅闹谎云Z。他知道了郭子興是濠州紅巾軍的首領(lǐng)之一，與孫德崖、俞某、潘某、魯某等頭領(lǐng)共同執(zhí)掌義軍，但彼此間齟齬不斷。他聽到了關(guān)于元兵調(diào)動、糧草補給、攻城策略的爭吵。
觀戰(zhàn)陣：當(dāng)濠州城頭號角響起，元兵出城襲擾時，他會借著送水或清理戰(zhàn)場邊緣的機會，遠遠地觀察。他看到了紅巾軍士兵的悍勇，也看到了他們一窩蜂沖上去，又一觸即潰的混亂；看到了元兵騎兵沖鋒的恐怖威力，也看到了他們盔甲精良、進退有據(jù)的訓(xùn)練有素。他默默地在心中復(fù)盤著每一次小規(guī)模接觸戰(zhàn)的得失。
察人心：他觀察著親兵營里不同的人。有像彭頭兒那樣仗勢欺人的兵痞；有老實巴交、只求活命的普通士兵；也有少數(shù)眼神銳利、沉默寡言、似乎懷有真本事的漢子。他更留意那些能接近郭子興的親信軍官，觀察他們的言行舉止，揣摩他們的心思和派系。
一次，他在清洗一副極其精良的鎖子甲時，發(fā)現(xiàn)甲葉連接處有幾處細微的裂痕。他沒有像對待普通士兵的破甲一樣隨意修補，而是極其細心地用帶來的、偷偷磨尖的縫衣針和結(jié)實的麻線，模仿著原來的針腳，一絲不茍地將其加固縫好，甚至將甲葉邊緣的毛刺都仔細磨平。這副甲的主人，正是郭子興帳下一位以勇猛和挑剔著稱的先鋒官張?zhí)斓v。當(dāng)張?zhí)斓v取回盔甲時，意外地發(fā)現(xiàn)破損處被修補得如此完美，大為驚訝，隨口問了一句是誰修的。老張頭不敢居功，支支吾吾地指向了角落里默默清洗馬鞍的重八。
張?zhí)斓v瞥了一眼那個瘦高、沉默、滿手凍瘡的少年，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但從此以后，張?zhí)斓v及其親隨的盔甲兵器，都被指定交給重八清洗保養(yǎng)。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讓重八在親兵營最底層的泥沼中，意外地獲得了一小塊相對“安全”的立足之地——至少，彭頭兒之流不敢再輕易找他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