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光州地界,朱重八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一路向南,朝著濠州的方向艱難跋涉。
白蓮教香主的話語如同魔咒,在他腦海中反復回響。
他渴望親眼看看,那被傳得神乎其神的“明王”之地,那被白蓮教點燃的反抗之火,究竟是何等光景。
然而,越靠近濠州,氣氛越是緊張肅殺。官道上元兵巡邏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盔甲鮮明,刀槍出鞘,眼神中充滿了警惕和戾氣。關卡盤查變得極其嚴苛,稍有可疑便被扣留甚至當場格殺??諝庵袕浡环N大戰(zhàn)將至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感。路邊的流民也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行色匆匆、神情惶恐的普通百姓,拖家?guī)Э诘靥与x戰(zhàn)區(qū)。
重八不得不再次遁入荒野,避開官道和主要村鎮(zhèn)。他沿著荒僻的山路和干涸的河道潛行,像一只在獵人夾縫中求生的孤狼。饑餓和寒冷依舊如影隨形,但一種莫名的興奮和期待感,如同微弱的火苗,在他冰冷的心底頑強燃燒,支撐著他疲憊不堪的身體。
終于,在至正十一年(1351年)深秋的一個黃昏,他拖著幾乎散架的身體,攀上了一座可以俯瞰濠州城方向的高崗。夕陽如血,將西邊的天空染成一片凄厲的赤紅,仿佛蒼穹被撕裂了一道巨大的傷口。寒風卷起地上的枯葉和塵土,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他極目遠眺。濠州城的輪廓在暮色中若隱若現(xiàn),但吸引他目光的,是城外!在距離城池數(shù)里之遙的一片相對開闊的丘陵地帶,點點火光如同燎原的星火,密密麻麻地散布開來,形成一片巨大的、跳動的光海!那不是村莊的燈火,那是軍營!是起義軍的連營!
雖然距離遙遠,聽不清具體的聲音,但一種無形的、磅礴的氣勢仿佛穿越空間撲面而來!那是一種混亂、躁動、卻又充滿了原始生命力的氣息!隱約可以看到營寨間人影幢幢,旗幟招展。夜風中,似乎還飄來一絲若有若無的、混雜著人聲鼎沸、金鐵交鳴和某種狂熱呼喊的聲浪。
“紅……紅巾……”重八的心臟狂跳起來,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這就是香主口中的“明王”大軍?這就是反抗元廷的火焰?!
他強壓下立刻沖過去的沖動,伏低身體,借著山石的掩護,更加仔細地觀察。他看到起義軍的營寨依山勢而建,連綿起伏,規(guī)模極大,但似乎缺乏統(tǒng)一的規(guī)劃,顯得有些雜亂無章。營寨外圍的防御工事也顯得簡陋粗糙。與之相對的,是濠州城頭燈火通明,隱約可見元軍旗幟在城樓上飄蕩,城墻垛口后似乎布滿了守軍的身影,透著一股森嚴的戒備。
兩股力量,一攻一守,如同黑暗中對峙的巨獸。一邊是燎原的星火,充滿野性的活力卻也難掩混亂;一邊是堅固的堡壘,死守著舊日的秩序卻也透著腐朽的僵硬。
重八的目光在起義軍的連營和濠州城之間反復逡巡。他看到了希望——那如同星火般匯聚的、敢于反抗的力量!這力量,比他在破廟里看到的零散教徒要龐大、要直觀得多!但同時,他也看到了危險——起義軍看似聲勢浩大,但營寨的雜亂、裝備的簡陋(從遠處看大多是簡陋的農具和少量刀槍),以及那隱隱透出的無組織性,都暴露了其致命的弱點。而濠州城,作為元廷在淮西的重鎮(zhèn),城高池深,守備森嚴,絕非輕易可破!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在他胸中激蕩。
有看到反抗力量的激動,有對起義軍前景的擔憂,更有一種強烈的、想要投身其中的沖動!他不再是那個只求活命的流丐了!三年的流浪,血淚的洗禮,兵書的啟迪,讓他看清了自己的路!與其像野狗一樣在荒野中卑微地舔舐傷口,等待不知何時降臨的死亡,不如投身這燎原之火!哪怕被燒成灰燼,也比凍斃于荒野強!更何況,那兵書中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謀略,那在皇覺寺佛像后偷來的智慧,不正需要這樣的戰(zhàn)場來施展嗎?
他握緊了懷中的瓦缽,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這個伴隨他流浪三年、乞討活命的器物,此刻在他手中,仿佛變成了一面微小的盾牌,又或是一個準備投入熔爐的、微不足道的祭品。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在血色夕陽下跳動的起義軍星火,又看了一眼暮色中如同巨獸般盤踞的濠州城。然后,他深吸了一口帶著硝煙氣息的冰冷空氣,毅然轉身,不再沿著安全的荒野繞行,而是朝著那片火光最盛、也是危險最近的方向——濠州城下的紅巾軍大營,邁開了腳步!
腳步依舊蹣跚,身體依舊疲憊,但每一步踏出,都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僧衣襤褸,在寒風中翻飛,如同殘破的戰(zhàn)旗。懷中的空瓦缽,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晃動,發(fā)出空洞的輕響,仿佛在為他這孤注一擲的抉擇,敲響著命運的鼓點。
從皇覺寺被驅逐的棄兒,到淮西大地的流丐,再到此刻走向紅巾軍大營的“投效者”,朱重八的生命軌跡,在濠州城外的血色黃昏下,完成了一次至關重要的、充滿風險卻也孕育著無限可能的轉折。那燎原的星火能否吞噬他,還是被他所駕馭?無人知曉。他只知道,這寒冰煉獄般的流浪之路,終于走到了盡頭。前方,是更加殘酷的戰(zhàn)場,也是他朱重八——這個被苦難鍛造成型的、懷揣著冰冷野心與兵書智慧的亂世孤狼——真正的崛起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