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盡頭,揚(yáng)起的赤色旌旗如烈焰焚天。
鐘離眛橫槊立馬于山梁之上,他那雙沉穩(wěn)如山巖的眼睛,漠然地注視著遠(yuǎn)處那個陷入混亂與火光的村莊。
近百名精銳騎兵在他身后,如同一群沉默的黑色獵犬,人馬合一,只待主人一聲令下。
“范公,未免太過謹(jǐn)慎。”
他身邊的陳馳,甩了甩戰(zhàn)袍上的積雪,嘴角勾起一絲輕蔑的弧度,
“就這五十幾個跛腳鵪鶉,也值得我等布下如此大陣?”
此番布局,陳馳可謂費(fèi)盡心機(jī)。
他深知那支秦軍殘部晝伏夜出,行蹤詭秘,便沒有讓大軍沿路追趕。
而是自己快馬加鞭,提前數(shù)日抵達(dá)了這片區(qū)域,并從向?qū)Э谥械弥?/p>
這石溝村,是進(jìn)入太行山腹地前,最后一個能補(bǔ)充淡水和干糧的歇腳點(diǎn)。
他當(dāng)即花重金,買通了一伙在附近山林里專做無本買賣的盜匪。
就在半日前,趁著村中百姓在村社(秦末基層組織,兼具祭祀和集市功能)前交換山貨之時,
在他的斥候親兵的帶領(lǐng)下,這伙盜匪如餓狼般沖入村中,以雷霆手段,血洗了整個村子。
鐘離眛沒有理會他的輕浮。
他的目光,越過那些正在從四面八方合圍的步卒,精準(zhǔn)地鎖定在了村中那座唯一還算完整的屋頂上。
那里,站著一個人影。即使隔著這么遠(yuǎn),他也能感覺到,那道目光,正穿透風(fēng)雪,與自己遙遙對視。
“能在我軍斥候的誘騙下,還能察覺到陷阱,并試圖組織抵抗……”
鐘離眛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
此人,絕非尋常屯長。傳我軍令,步卒圍而不攻,弓箭手準(zhǔn)備,先用箭雨,把他們的銳氣給我磨平。”
他要看的,是這只被逼入絕境的老鼠,在被捏死前,究竟能掙扎出何等模樣。
……
而此時,石溝村的屋脊上,張文的心,正隨著遠(yuǎn)處山梁上那面帥旗的每一次揮動,而不斷下沉。
他看清了,那不是普通的追兵,而是真正的楚軍精銳。
馬蹄碾碎薄冰的脆響,如同催命的鼓點(diǎn),將死亡的陰影急速籠罩而來。
“頭兒……”趙大山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沙啞的嗓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絕望,
“四面……四面都被堵死了。我們……我們出不去了?!?/p>
張文從屋頂滑下,落回地面。
他的面前,是五十多張寫滿了驚恐與疲憊的臉。
王二疤左肩上剛剛包扎好的傷口,又因為之前的戰(zhàn)斗而滲出了血跡,將棉袍染得暗褐。
猴子握著弩機(jī)的手,在不自主地顫抖。更有幾個新收攏的潰兵,連兵器都快拿不穩(wěn),靠著墻根大口喘氣。
看著此情此景,張文的心里泛起一陣苦澀。
別說是楚軍精銳,哪怕是同等數(shù)量的普通士卒,也足以將他們這支半數(shù)帶傷、連完整皮甲都湊不出十副的殘兵,絞殺在雪原之上。
“屯長……”王二疤握緊了手中的楚刀,他看向張文,眼神復(fù)雜,
“要不……我們跟他們拼了?”
“拼?”張文苦笑一聲,“怎么拼?沖出去,暴露在騎兵的箭雨和鐵蹄之下,成為雪地里的亡魂嗎?”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絕望,目光掃過眾人。他本以為會看到崩潰和哭泣,卻只看到一張張麻木卻又透著一絲瘋狂的臉。
他們是潰兵,是逃兵,是早已死過一次的人。
巨鹿的慘敗,已經(jīng)奪走了他們所有的希望。
此刻,死亡對他們而言,或許只是一種解脫。
“頭兒,我不想再逃了。”一個年輕的士兵突然開口,他舉起手中的斷劍,“死,也要站著死!”
“對!戰(zhàn)死沙場,馬革裹尸!這才是大秦士卒的歸宿!”
“干他娘的!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絕境沒有讓他們崩潰,反而點(diǎn)燃了他們骨子里身為秦兵的、最后的血性與驕傲。
張文看著他們,嘴唇張了張,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想讓他們活下去,他們卻選擇了更有尊嚴(yán)的死亡。
就在這股悲壯的氣氛凝重到窒息時,那個一直被他護(hù)在身后的卓氏,突然拉著她的兒子,快步上前。
婦人約摸二十五六歲,姿容端麗,
她拉著少年“噗通”一聲跪下,對著張文重重磕了個頭。
“將軍救命之恩,卓氏沒齒難忘。”
她抬起頭,那雙在絕境中依舊清亮的眼睛,灼灼地望向張文,
“將軍若信得過民婦,或許,還有一線生機(jī)!”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
“此地乃我卓氏祖地。”
卓氏語速極快,指著村子西邊、緊靠著山脊的那座最氣派的宅院,
“那是我家的莊園,外有夯土高墻,內(nèi)有糧水儲備。
最重要的是,宅中祠堂之下,有一條我族數(shù)百年來留下的秘密地道,可直通山后懸崖!”
地道!
這兩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所有人眼前的黑暗!
張文的心臟狂跳起來。他立刻明白了卓氏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讓我們?nèi)ツ抢?,?jù)險死守,為你們母子……還有傷員的撤離,爭取時間?”
“不。”
卓氏搖了搖頭,她的眼中閃過一絲與她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決絕,
“將軍誤會了。民婦的意思是,我們所有人,都去那里!”
她看向張文,一字一句地說道:
“那座宅院,地勢險峻,易守難攻,卻也如鐵桶般斷絕后路。
在楚軍看來,我們退守那里,就是自陷死地,是困獸之斗。
他們必然會集中兵力,全力圍攻大宅。”
“而這,恰恰能為我們從地道撤離,創(chuàng)造最好的掩護(hù)!”
張文瞬間領(lǐng)會了她的意圖!
這是一個反向的思維陷阱!
把最危險的死地,變成最安全的生門!
“好計!”
張文眼中爆發(fā)出驚人的光彩,他當(dāng)機(jī)立斷,再沒有半分猶豫。
他猛地轉(zhuǎn)身,對著所有殘兵發(fā)出了嘶啞的吼聲:“所有人,聽我命令!向村子西邊卓家大宅,轉(zhuǎn)移!快!”
……
半刻鐘后,趕到村口的陳馳,正看著幾個臉上烙著火印、從村內(nèi)奔出的“盜匪”,聽著他們聲嘶力竭的嘶吼:“將軍!秦兵……秦兵都集中到西邊山上的大宅里去了!”
陳馳勒住韁繩,目光掃過那座背靠山脊、地勢險峻的卓家大宅。
他眉頭緊皺,心中疑竇叢生:這般精于謀算之人,怎會自尋死路?
沒有多想,長劍出鞘,寒光閃過,幾名已經(jīng)失去利用價值的“誘餌”,轟然倒地。
“留你們無用。”
陳馳隨手甩去劍上血珠,冷笑一聲,隨即率領(lǐng)騎兵,朝著那座看來已經(jīng)是囊中之物的大宅,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