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上的風,似乎比剛才更冷了。
為首的那個年輕人已經(jīng)走了下來,他身后的四個同伴也跟隨著,但依舊保持著警惕的距離。
“我叫趙大山,弓弩手出身?!蹦贻p人開門見山,他指了指自己和身后的同伴,
“我們五個,都是王離將軍麾下長城軍的老兵。你們呢?”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張文和王二疤身上。
“王二疤,老卒?!蓖醵萄院喴赓W,手始終沒有離開刀柄。
輪到張文時,他深吸一口氣,平靜地報出了那個他準備冒用的身份:“張文,左屯屯長。”
話音剛落,王二疤的眉毛猛地一挑,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飾的譏諷。
“屯長?”他冷笑一聲,聲音不大,卻充滿了壓迫感,
“小子,我可記得清楚,三天前在營里,你還因為拿不穩(wěn)長戈,被都伯踹了一腳。什么時候,你這新兵蛋子也成屯長了?”
王二疤身后的幾個老兵,也都露出了玩味的笑容。顯然,他們都認得這個“上黨來的菜鳥”。
對面的趙大山等人,也立刻將剛剛放下一點的警惕心,重新提了起來。
他們的眼神在張文和王二疤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懷疑。一支連內(nèi)部身份都混亂不堪的隊伍,絕對不可信任。
空氣,在瞬間變得比剛才更加緊張。
張文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這是他必須邁過的第一道坎。如果不能在這里確立自己的地位,他所有的計劃,都只是空談。
他沒有慌亂,也沒有爭辯。而是迎著王二疤的目光,緩緩地從懷里,掏出了兩樣東西。
他先將那塊刻著“上黨郡,卒,張文”的符牌,遞了過去。
“這是我的?!?/p>
然后,他將另一塊明顯更舊、上面還沾著暗褐色血跡的符牌,放在了手心,展示給所有人看。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刻著——“左屯,屯長,張恒”。
“這是我們屯長的?!睆埼牡穆曇舢惓F届o,仿佛在訴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在被楚軍騎兵沖散的時候,屯長為了救我,后背中了一箭。他臨死前,把符牌和這把刀,都交給了我?!?/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個人,一字一句地說道:“他讓我,帶著還活著的弟兄們……回家?!?/p>
這番話,半真半假。原主的記憶中,確實有被一個叫張恒的屯長掩護的模糊片段。
而此刻,張文將它進行了最有利于自己的演繹。
王二疤死死地盯著那塊“屯長”符牌,又看了看張文腰間那柄明顯不屬于一個新兵的環(huán)首刀,眼神中的譏諷,漸漸被一種復雜的情緒所取代。
他當然不全信。
但他知道,在秦軍中,一個將死的軍官,將自己的符牌和武器托付給一個信任的下屬,讓他代為履行職責,是常有的事。
最重要的是,那塊符牌,是真的。
而對面的趙大山,在看到那塊屯長的符牌后,眼神中的敵意也消散了大半。
他也是軍官出身,深知這塊符牌的分量。
“節(jié)哀?!壁w大山沉聲說道,算是默認了張文的身份。
王二疤沉默了片刻,最終沒有再糾纏這個問題。
他只是冷哼一聲,算是暫時擱置了爭議。
但他看張文的眼神,已經(jīng)不再是看一個“新兵蛋子”,而是看一個“被臨終托孤的代理屯長”。
這其中,依然有不服,但多了一絲軍中上下級之間最基本的尊重。
張文知道,自己賭對了。
他用一塊符牌和一番說辭,暫時為自己贏得了發(fā)號施令的“合法性”。
他立刻抓住機會,將話題拉回到所有人生存的根本問題上。
“現(xiàn)在,我們不是在爭誰是屯長?!?/p>
“我們是在爭,怎么活下去!”
他的聲音不大,但在死寂的氛圍中,卻像一塊投入水面的石頭,清晰地蕩開了漣漪。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想活下去,第一步,就不能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p>
張文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將自己所知的歷史、地理和生存知識,迅速組合成一套可行的方案,
“我們現(xiàn)在有十個人,有水,有少量的食物。但我們?nèi)比龢訓|西:
第一,一個絕對安全、能躲避風雪和楚軍搜索的藏身地;
第二,穩(wěn)定的食物來源;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情報。我們必須知道楚軍大營的確切位置,他們的巡邏路線和時間規(guī)律?!?/p>
他這番條理清晰的分析,讓原本混亂暴躁的眾人,都下意識地安靜了下來,認真地聽著。
連王二疤和趙大山這兩個團隊的“領袖”,都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楚軍的巡邏隊,不可能十二個時辰不間斷地在荒野里搜尋?!?/p>
張文繼續(xù)說道,他的語氣越來越自信,因為作為一名“鍵盤俠”,
他正在進入自己最熟悉的“紙上談兵”領域,只不過這一次,賭上的是所有人的性命。
“他們的巡邏,必然有固定的路線和時間間隔。
根據(jù)剛才那隊騎兵的行進方向,我推斷,他們的大營應該在漳水的下游,也就是東南方。
而他們的巡邏重點,也必然是靠近大營的區(qū)域。所以,我們必須反其道而行之——”
他指向西南方,那片在夜色中顯得更加幽深黑暗的太行山脈的輪廓。
他知道,太行八陘滏口陘,就在西南武安方向——信陵君竊符救趙時,魏軍正是沿此道疾馳邯鄲;趙國守邯鄲抗秦,楚魏援軍也從這陘道殺透秦軍重圍。
“——向西走,進入太行山脈的余脈。
那里地勢復雜,林深樹密,騎兵難以展開,是大部隊搜索的死角。
我們只要找到一個隱蔽的山洞或山谷,就能獲得暫時的安全?!?/p>
趙大山皺起了眉頭:“山里?現(xiàn)在是冬天,山里比這兒還冷,而且到處都是野獸,吃的也沒處找?!?/p>
“吃的,山里有。”
張文篤定地說道,這是他作為戶外愛好者的底氣,
“冬天,會有很多動物為了躲避風雪而聚集在山洞和背風的山谷里。
只要我們能找到它們的蹤跡,就有肉吃。而且……”
他頓了頓,拋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的“神跡”。
他指著不遠處幾棵在寒風中依然頑強挺立的、不知名的樹木:
“你們看那種樹,它的樹皮下,會有一種白色的嫩層,刮下來,用火烤干,磨成粉,雖然味道不好,但可以充饑。
還有那種灌木的根莖,挖出來,搗碎,用布過濾掉毒汁,剩下的沉淀物,也是能救命的淀粉?!?/p>
吃樹皮?吃草根?
饑荒?年,多少黔首吃這玩意,直接吃死了。
再說,吃這玩意還用你教?
這小子莫不是餓瘋了?
張文看出了他們的懷疑。
他沒有爭辯,而是直接走到那棵樹前,用環(huán)首刀,小心地刮下了一小塊樹皮,
露出了里面乳白色的嫩層。他又走到那叢灌木前,用刀挖出了幾節(jié)肥大的根莖。
他將這些東西,遞到了眾人面前。
“信不信,試一試就知道了。”
夜色漸深,寒風愈發(fā)刺骨。十個人擠在一起,生起了一小堆幾乎看不見明火、只冒著青煙的篝火。
火堆被巧妙地設置在一個石凹里,既能提供熱量,又不易被遠處發(fā)現(xiàn)。
篝火上,正烤著幾塊從樹皮上刮下來的白色嫩層。
一股奇特的、略帶苦澀的香味,彌漫在空氣中。
王二疤將信將疑地拿起一小塊烤得微黃的“樹皮干”,放進嘴里咀嚼了幾下。
他的眼睛猛地一亮。
雖然口感粗糙,但它確實……能吃!
另一邊,趙大山手下的“猴子”,也看著碗底那層白色的淀粉沉淀物,目瞪口呆。
“張……張屯長,”猴子結結巴巴地問道,他已經(jīng)完全接受了這個稱呼,“您……您家長輩,真是方士?”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張文身上。
張文只是淡淡一笑:“略懂皮毛,不足掛齒?!?/p>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王二疤,突然將自己那半塊珍貴的粟餅,掰了一大半,遞到了張文面前。
這個動作,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分量。
他沒有再叫“小子”,也沒有叫“屯長”,而是用了軍中最直接、最表示認可的稱呼。
“頭兒?!彼穆曇粢琅f生硬,卻少了幾分尖刺,
“吃吧。接下來,弟兄們這條命,就交給你了?!?/p>
趙大山也走了過來,對著張文,鄭重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
“張都尉!”他改了口,直接將張文的“代理屯長”身份,在心中提升到了足以指揮他們這些老兵的“都尉”級別,“請帶我們,活下去!”
張文看著王二疤遞過來的粟餅,又看了看趙大山那雙充滿信任的眼睛,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才真正地,被這個團隊所接納。
他接過了粟餅,用力地掰下一小塊,放進嘴里。
粟餅又干又硬,硌得他牙疼。
但就是這份真實感....
讓他第一次感覺自己真正活在了這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