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車輪，裹挾著狂熱與無序，碾過華夏大地，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轟鳴。仿佛一夜之間，一場源自深海的颶風毫無預兆地撕裂了大地表面的平靜，其狂暴之勢，足以摧毀一切既定的秩序、理性與溫情構筑的堤壩?？h委機關大院，這個曾經象征著地方權力核心、秩序井然的所在，也未能幸免于這場席卷一切的洪流，瞬間淪為風暴眼中劇烈震顫的孤島。昔日莊嚴肅穆的粉白墻壁，此刻如同患了惡疾，被層層疊疊、墨跡淋漓、形態(tài)各異的大字報徹底糊滿、覆蓋、撕扯。那上面是觸目驚心的揭發(fā)、捕風捉影的指控、刻毒入骨的謾罵和充滿火藥味的批判檄文，墨色如膿，字字如刀，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戾氣。高音喇叭如同永不疲倦的鋼鐵野獸，被架設在院中最高處的楊樹杈上，日以繼夜地嘶吼著“打倒”“砸爛”“批臭”“踏上一萬只腳”的口號，那尖銳、單調、充滿原始暴戾的聲音，像無形的鞭子，帶著倒刺，瘋狂抽打著每個人的神經末梢。它穿透緊閉的門窗，灌入脆弱的耳蝸，在每一個角落反復震蕩、疊加、共鳴，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永無休止的噪音背景，足以將最堅韌的意志磨蝕成粉末?？諝獠辉偈橇魍ǖ?，它沉重地懸浮著，飽含著猜忌的毒霧、恐慌的塵埃和歇斯底里的火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銹般的腥味與絕望。人人自危，眼神閃爍，昔日熟悉的面孔變得陌生而可疑，同事之間擦肩而過也噤若寒蟬，唯恐一句無心之言、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便招來滅頂之災。就連這座大院曾經的最高權威——縣委書記，也自身難保，他那曾經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被粗暴地揪亂，像被踐踏過的衰草，一頂用漿糊和報紙臨時糊成、寫著污蔑字眼的尖頂高帽子，如同恥辱的枷鎖，被強行扣在頭上。在口號與唾沫橫飛的喧囂浪潮中，他被無數(shù)雙亢奮的手推搡著，踉蹌地游街批斗，昔日的尊嚴被徹底踩在腳下，碾入塵土，成為這場荒誕劇中最刺目的祭品。
在這片席卷一切的狂潮中，海長庚這位扛過馬廠造在鹽河流域的蘆葦蕩里打過日本鬼子、在解放戰(zhàn)爭的硝煙里趟過生死線、為新中國建立流過血汗的老黨員、老革命，也未能逃脫厄運的羅網。他像一棵被風暴從根基硬生生拔起的老樹，枝干嶙峋，根系裸露，被粗暴地推到了批判臺的中心，暴露在刺目的聚光燈和無數(shù)雙被狂熱點燃的眼睛之下。一頂用無形的荊棘編織、沉重得幾乎能壓斷脊梁的帽子，不由分說地、狠狠地扣在了他花白的頭上：“國民黨潛伏特務”“歷史反革命分子”。這指控荒謬絕倫，卻又披著看似“充分”的偽證外衣，散發(fā)著精心炮制的惡意。唯一的、也是致命的“證據”，便是他那段早已在無數(shù)次審查中向組織交代得清清楚楚、在兵荒馬亂的年代為了生存而不得已的經歷：年輕時，為了躲避橫行鄉(xiāng)里、如豺狼般貪婪兇殘的族霸無休止的欺凌，為了保護體弱多病、動輒被拳腳相加的父母和面黃肌瘦、驚恐萬狀的年幼弟弟不再無端挨打受辱，他曾咬著牙，在屈辱和絕望中，短暫地在當?shù)啬莻€形同土匪窩的國民黨保安團里，擔任過一個小小的文書。這本是亂世求生的一頁薄紙，是時代烙在無數(shù)卑微小人物身上的無奈印記，早已被歷史的塵埃覆蓋。此刻，卻被一雙雙充滿敵意的手無情地揭開，在放大鏡下無限放大、扭曲、涂抹，成了他“混入革命隊伍”“包藏禍心”“伺機而動”的“鐵證”。審查他的人目光冰冷而銳利，像手術刀，帶著不容置疑的、預設的有罪推定，厲聲要求他“自證清白”——這本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悖論陷阱，如同要求一個人證明自己沒做過別人臆想中的事，證明自己不是別人夢里的魔鬼。他們逼迫他交代“潛伏”的“罪惡目的”、供出那在臆想中必然存在的“上線聯(lián)絡人”、畫出根本不存在的“聯(lián)絡圖”。每一個問題，都像一把鈍刀，反復切割著他過往的光榮與忠誠。
面對這顛倒黑白、指鹿為馬的指控，海長庚胸中翻涌著難以言喻的悲憤，如同巖漿在封閉的地殼下奔突沖撞，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他感到一股滾燙的血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fā)黑，耳中嗡嗡作響。他為革命出生入死幾十年，多少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一顆紅心從未動搖，滿腔熱血都灑在了這片為之奮斗的土地上，到頭來，竟被自己人污蔑為“特務”“反革命”？這簡直比戰(zhàn)場上敵人冰冷的刺刀捅進胸膛更讓他心寒徹骨，痛入骨髓。隔離審查的漫長煉獄日子開始了。他被粗暴地勒令搬離了原本雖簡樸卻干凈的住所，關進了縣委大院最偏僻角落一間廢棄已久、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雜物房——那就是當時臭名昭著的“牛棚”。這所謂的“牛棚”，陰暗如墓穴，潮濕得能擰出水來，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令人窒息的霉爛氣味和腐朽的塵埃。僅有一扇高高在上的、布滿蛛網的小窗，吝嗇地透進幾縷微弱而慘淡的光線，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如同監(jiān)獄囚籠的柵欄陰影。地面是冰冷黏膩的泥地，墻角結著厚厚的灰黑色蛛網，肥碩的老鼠在夜間肆無忌憚地窸窣作響，甚至敢在油燈熄滅后爬上床沿。一張吱呀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木板床，一張搖搖晃晃、桌面布滿陳年污漬和刻痕的舊桌子，就是他全部的世界。這里，成了他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囚籠，一個被遺忘的、緩慢窒息的地窖。
在這令人絕望的囚籠里，海長庚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近乎機械地寫材料。他必須向那些布滿懷疑血絲的眼睛、遵循冰冷無情邏輯的頭腦，反復陳述那段早已塵封、本不愿再提起的歷史。他用凍得發(fā)僵、關節(jié)腫脹的手指，緊握著那支廉價的、筆尖已磨禿的蘸水筆，在粗糙得能刮破手指的劣質稿紙上，艱難地、一筆一劃地書寫著。墨水常常因為刺骨的寒冷和內心翻騰的憤怒而失控洇開，化作一團團絕望的墨漬：
“當年加入國民黨保安團，絕非出于什么政治信仰，更非圖謀不軌！那是被逼無奈，走投無路！族霸勾結官府，沆瀣一氣，魚肉鄉(xiāng)里，動輒對我手無寸鐵的父母拳腳相加，家中僅有的幾件鍋碗瓢盆都被砸得稀爛！我一個身無分文、無權無勢的窮小子，只有肚子里一點可憐的墨水，手上一點勉強拿得出手的筆墨功夫。為了活命，為了護住年邁的父母和年幼的弟弟不再無端挨打受辱，才咬碎了牙，含著血淚，低頭進了那烏煙瘴氣的保安團，謀個最底層的文書差事勉強糊口，只想在那豺狼環(huán)伺的亂世里，為家人求得一方小小的、聊勝于無的庇護所。此心此情，天地日月可鑒！絕無任何政治野心，更無半分效忠國民黨之意！若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
“后來之所以選擇攜槍投奔共產黨，絕非投機取巧！是我在那保安團里，日復一日，親眼目睹了國民黨的腐敗透頂，軍官層層克扣軍餉，中飽私囊，士兵如同披著軍裝的土匪，橫行鄉(xiāng)里，魚肉百姓！他們滿口仁義道德、‘三民主義’，行的卻是敲骨吸髓、禍國殃民之事！這與我心中那點樸素的、源自泥土的正義感水火不容！胸膛里憋著一股無處發(fā)泄的悶氣！更重要的轉折，是我在暗中如饑似渴地接觸了那些用生命傳遞進來的進步書刊，聽到了地下黨員在暗夜里低沉而有力的真理之聲，終于明白了，只有共產黨才是真正為窮苦人打天下、求解放、謀幸福的隊伍！是沉沉黑夜里唯一不滅的明燈！是拯救這個千瘡百孔國家的唯一希望之路！我認清了方向，心向光明，才毅然決然，冒死帶著武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投奔了革命的隊伍！這絕非一時沖動，而是經過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的痛苦思索，是用生命和全部未來做出的抉擇！是靈魂的覺醒與皈依！”
“而且，需要鄭重說明的是，我在保安團擔任文書期間，并非渾噩度日！在接觸進步思想后，靈魂已被點燃，經一位我無比敬重、如父如兄的同志引導和嚴峻考驗，我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組織！成為了一名潛伏在敵人心臟的地下黨員！我的入黨介紹人就是保安團副官……”
每當寫到這里，海長庚枯瘦的手都會劇烈地顫抖，那支蘸水筆仿佛重逾千斤，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痛苦瞬間攫住了他，像冰冷的鐵鉗扼住了咽喉。那最關鍵的名字——他的入黨介紹人，那位在戰(zhàn)火紛飛、白色恐怖的年代，冒著生命危險將他引上革命道路的領路人，那位對他有著再造之恩、恩同再造的同志！他清晰的記得那張堅毅而溫和的臉，記得他低沉有力的話語，記得他在油燈下講解《共產黨宣言》時眼中跳動的火焰……然而，這位引路人早已在殘酷的解放戰(zhàn)爭淮海戰(zhàn)役的漫天硝煙中，為了掩護大部隊轉移，身陷重圍，拉響最后一顆手榴彈與撲上來的敵人同歸于盡，壯烈犧牲！連一片完整的尸骨都未能找到，徹底湮滅在歷史的滾滾硝煙里，化作了大地的一部分。死無對證！ 這四個字，像四根燒紅的、冰冷的鐵釘，帶著審判的惡意，狠狠地、死死地釘住了他通往“歷史清白”的唯一證明之路！他捶打著冰冷堅硬的泥地，捶打著吱呀作響的床板，老淚縱橫，對著空洞的四壁發(fā)出困獸般的嘶吼：“他犧牲了！他死了！他為了新中國流盡了最后一滴血！你們讓我到哪里去找？到哪里去找活人來證明??？！蒼天啊！”這悲憤欲絕的吶喊在狹小、潮濕、充滿霉味的牛棚里徒勞地回蕩、碰撞，最終只化作一陣陣無力的、壓抑的嗚咽，被厚厚的、冷漠的墻壁和窗外的喧囂無情地吸收、吞噬，無人聽見，無人理會，消散在無邊的死寂與絕望之中。
審查如同鈍刀割肉，緩慢而殘忍地持續(xù)了一年又三個月。四百多個日日夜夜，在希望與絕望的鋼絲上反復煎熬。專案組的人員像輪換的看守，面孔或生疏或熟悉，隔三差五便來提審。狹小的審訊室如同一個精心設計的刑訊場，一盞刺眼的白熾燈如同探照燈般直射著海長庚日益憔悴、眼窩深陷的臉，空氣污濁而緊張，混合著劣質煙草和汗水的氣息。訊問如同永無止境的循環(huán)，翻來覆去，車輪戰(zhàn)般進行著，問題像預設好的程序，冰冷而重復：
“說！你潛伏在保安團，具體執(zhí)行什么秘密任務？傳遞過什么情報？”
“交代！你的上線是誰？姓甚名誰？化名是什么？用什么方式接頭聯(lián)系？暗號是什么？”
“為什么偏偏是你帶著槍投誠？是不是事先精心安排好的‘苦肉計’？為了騙取更大的信任？”
“你說你是地下黨員，證據呢？除了那個死無對證的介紹人，還有誰能證明？哪個支部？哪個負責人？檔案在哪里？”
有時是突如其來的厲聲呵斥，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茶杯跳動；有時是陰冷的、帶著毒蛇般誘惑的暗示誘導：“海長庚，頑固是沒有出路的。老實交代，爭取寬大處理，或許還能有條活路；若是頑抗到底，哼哼，死路一條！想想你的家人！”他們鷹隼般的目光死死盯住海長庚疲憊渾濁的眼睛、因激動而抽搐的面頰和干裂的嘴唇，試圖從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一句顫抖的辯解中，找出邏輯的漏洞，或者誘使他精神崩潰，情緒失控，說出他們預設好的、早已寫就的“供詞”。與此同時，外調人員也如工蟻般馬不停蹄地奔波，像一把最細密的梳子，梳理著他工作過的每一個地方、接觸過的每一個人，試圖從歲月的縫隙里摳出他們想要的“證據”。從烽火連天的鹽河抗日根據地殘存的記錄，到硝煙彌漫的淮海戰(zhàn)場后勤點的舊址，再到他主政一方、勤懇工作的各個公社、廠礦。他們翻遍了布滿灰塵、甚至被蟲蛀鼠咬的檔案卷宗，走訪了能找到的每一個舊日戰(zhàn)友、同事、下屬，甚至是一些早已疏遠或對他心存芥蒂的人，試圖找出海長庚“潛伏”的證據，或者哪怕一絲一毫“叛變”“動搖”“腐化”的蛛絲馬跡。
然而，除了那段早已被反復咀嚼、在特定歷史背景下為了生存而加入保安團的經歷，他們一無所獲。所有被訪者的證詞，無論親疏遠近，幾乎驚人地一致，匯成一股無聲而有力的潛流：海長庚在革命隊伍中的表現(xiàn)，有目共睹，經得起任何審視。抗日戰(zhàn)爭時期，他沖鋒在前，指揮果斷，肩膀和腿上至今留著鬼子的彈片疤痕，立過實實在在的功勛；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負責復雜艱巨的后勤支前，在極端困難條件下保障糧秣彈藥從未出錯，是出了名的“鐵算盤” “老黃牛”；解放后到地方工作，他深入田間地頭、車間廠房，作風樸實得像個老農，立場堅定如磐石，工作勤懇踏實，經手的賬目清清楚楚，分毫不差，處理的糾紛公平合理，讓人心服口服，從未有過任何動搖、污點或者以權謀私的行為。他就像一塊沉默而堅硬的泰山石，任憑風吹雨打，巋然不動。那些厚厚的外調材料，最終都無聲地、沉重地堆疊在專案組的案頭，像一道道無聲的抗議，形成了一種無形卻日益沉重的壓力，讓那些預設的指控顯得愈發(fā)蒼白無力。
最終，在實在缺乏任何確鑿證據的情況下，在耗盡了所有可能的手段、榨干了最后一絲想象空間之后，組織上——或者說，負責他案子的那個掌握著生殺予奪大權的機構——不得不給出一個含糊其辭、模棱兩可、帶著濃重免責意味卻又讓他得以暫時脫身的結論：
“經查，海長庚同志在解放前曾于國民黨地方保安團任職的經歷，屬于一般歷史問題，已向組織做過交代。其在革命隊伍中的長期表現(xiàn)，立場堅定，工作積極，經多方反復調查核實，未發(fā)現(xiàn)原則性問題。本次審查，未發(fā)現(xiàn)其有現(xiàn)行反革命行為及特務活動。”
這頂壓得他幾乎窒息、讓他夜不能寐、尊嚴盡失、如同附骨之疽的“潛伏特務”帽子，總算被強行、生硬地摘掉了。沒有一句道歉，沒有一個字的解釋，沒有任何恢復名譽的儀式，只有一紙冰冷的、蓋著猩紅印章的通知書，輕飄飄地塞到他手里，上面每一個字都透著一股“到此為止”的冷漠與打發(fā)。仿佛被風暴卷走的不是他的人生，而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
“牛棚”那扇沉重、布滿污垢、吱呀作響如同垂死呻吟的木門，終于被從外面打開了。一股久違的、帶著塵土和初春草木萌芽味道的空氣涌了進來，帶著一種陌生而刺激的自由感。海長庚佝僂著腰，像一株被狂風摧折的老樹，扶著冰冷潮濕、布滿霉斑的墻壁，一步一步，極其緩慢而艱難地挪了出來。他站在了久違的、有些刺眼的陽光下，那光線強烈得讓他眩暈，本能地用手遮擋，瞇縫著渾濁的眼睛，淚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他身上帶著牛棚里沾染的、深入骨髓的霉味和絕望的氣息，衣衫破舊襤褸，沾滿污跡，形容枯槁，眼窩深陷，顴骨高聳，花白的頭發(fā)凌亂不堪，如同荒草。一年多的囚禁、無休止的精神凌遲和肉體折磨，在他身上刻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仿佛一下子衰老了二十年。他貪婪地、大口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肺部因久未活動而隱隱作痛。陽光照在臉上，皮膚能感受到一絲暖意，但心底深處，卻感覺不到多少真實的溫暖，只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巨大恍惚和一種深入骨髓、揮之不去的冰冷。身體是暫時自由了，可以走出這方寸囚籠，但心靈的創(chuàng)傷，如同被燒紅的烙鐵深深燙過，留下了永久扭曲、焦黑的疤痕，時時作痛。那段被懷疑、被侮辱、被踐踏尊嚴的漫長歲月，連同牛棚里滲入骨髓的陰暗潮濕、審查者冰冷如鐵的面孔、寫不完的交代材料時手指的僵硬酸痛、以及那“死無對證”的巨大悲憤與無力感，都如同滾燙的烙印，深深地、永久地刻進了他生命的年輪最深處，再也無法剝離、無法愈合。陽光依舊，大院里的樹木似乎又長高了些，世界卻已全然不同，蒙上了一層永遠無法擦去的灰翳。他環(huán)顧著這熟悉又陌生、喧囂又死寂的大院，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銳利與篤定，只剩下一種劫波渡盡后的、無邊無際的蒼涼和一種掏空了靈魂的、難以言說的疲憊。這“牛棚歲月”，成了他數(shù)十年革命生涯中最黑暗、最屈辱、最錐心刺骨的一頁，也成了他余生中一道永不愈合的、沉默的、時刻滲血的傷口。自由的天空下，他拖著沉重的腳步，每一步都踏在無形的荊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