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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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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承柱那雙捧過耐火磚的手,現(xiàn)在正小心翼翼地砌著爐墻。

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虔誠。

每一塊土黃色的磚頭放下,都要用水平尺反復校對,磚縫拿泥膏抹得嚴絲合縫。

窯洞里不再有質(zhì)疑和議論,只剩下叮叮當當?shù)那脫袈暎徒橙藗兇种氐暮粑?/p>

爐子,在他們手中一天天長高。

從一個低矮的底座,慢慢變成一個粗壯的圓筒,再向上收攏,形成一個奇怪的,像個倒扣葫蘆的丑陋怪物。

錢木匠帶著徒弟們,按照另一張圖紙,在爐頂搭起了木制的上料臺。

幾個年輕戰(zhàn)士在外面和著耐火泥,汗水浸透了他們灰色的軍裝。

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疲憊,眼睛里卻閃爍著光。

他們正在親手建造一個奇跡。

“先生,成了!”

七天后,王承柱抹掉滿頭大汗,咧著嘴,露出一口黃牙,沖著擔架上的凌天喊道。

那座一人多高的土高爐,靜靜地矗立在窯洞中央,像一尊沉默的土黃色神像。

它粗糙,丑陋,卻又散發(fā)出一股原始而強大的力量感。

趙剛走上前,伸手摸了摸冰冷的爐壁,入手是堅硬粗糲的質(zhì)感。

他回頭看著凌天,眼神里滿是激動。

“凌天同志,這……這就行了?”

凌天被人扶著,靠坐在爐腳下,臉色比爐壁還要蒼白幾分。

他點點頭,目光掃過爐子的每一個部分,最后落在了爐子底部一個預留的風口上。

“爐體只是骨架,能不能活過來,得看它的肺。”

王承柱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他臉上的興奮,像是被風吹滅的油燈,迅速黯淡下去。

“先生……”

王承柱的嗓子有些干澀。

“爐子是好爐子,可咱們的風箱……怕是吹不動它?!?/p>

他指了指墻角那個破舊的鐵匠風箱,那東西還是他從自己鋪子里搬來的,用了快二十年了。

“這爐子肚子這么大,要把它燒透,燒出能煉鋼的火色,那得要多大的風?俺這老伙計,吹個打鐵的小爐子還行,給它吹風,就跟拿蒲扇給天扇風一樣,沒用!”

一句話,讓剛剛還熱火朝天的窯洞,瞬間又冷了下來。

匠人們臉上的光,滅了。

“王師傅說得對啊,這么大的爐子,風跟不上,就是個悶罐,點不著的?!?/p>

“我見過縣城里大字號鐵廠的爐子,人家用的是洋馬兒(蒸汽機)帶的大風柜,呼呼的響,幾里外都聽得見?!?/p>

“咱們拿啥吹?靠人拉那個破風箱,拉到明年也燒不紅爐膛?!?/p>

一個年輕戰(zhàn)士忍不住問:“政委,不能從別的部隊調(diào)個鼓風機來嗎?”

趙剛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

“別說鼓風機,整個晉西北的八路軍,連一臺囫圇的柴油機都找不出來。要是有那寶貝,團長早就拿去發(fā)電了?!?/p>

絕望,再次像潮水一樣漫了上來。

好不容易用奇跡般的耐火磚建起了爐子,卻倒在了這最后一步。

就像一個人餓了三天,面前擺著一桌好飯,卻沒有手去拿筷子。

“誰說,我們沒有?”

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

眾人齊刷刷地回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凌天靠在爐壁上,手里不知何時多了一卷新的圖紙。

他慢慢展開圖紙,鋪在地上。

那是一張比高爐圖紙更復雜,更讓人眼花繚亂的圖。

上面畫著齒輪,連桿,活塞,還有巨大的木頭輪子,像一個被拆解開的怪物。

“錢師傅。”凌天看向那個經(jīng)驗最豐富的木匠。

“先生,您吩咐?!卞X木匠趕緊上前,蹲下身子。

凌天指著圖紙。

“這個,你做得出來嗎?”

錢木匠的眼睛死死盯著圖紙,嘴巴微張,喉結(jié)上下滾動。

他做了一輩子木匠,從桌椅板凳到房屋大梁,甚至是復雜精巧的紡車和水車,他都做過。

可眼前這東西,他聞所未聞。

“這……這是個啥?看著像個翻水車,又像個紡車……還有這幾個圓坨坨,是齒輪?”

“對,是齒輪?!绷杼禳c頭,“我管它叫,人力雙聯(lián)活塞式鼓風機?!?/p>

“人……人力鼓風機?”

“沒錯?!绷杼旖忉尩?,“咱們的普通風箱,推一次,送一次風。拉回來的時候,風就斷了。送送停停,風力小,還不連貫?!?/p>

他用手指在圖紙上滑動,點過一個個零件。

“但這個東西不一樣。它有兩個風箱,我管它們叫氣缸。當這個氣缸在往前送風的時候,另一個氣缸正在往后吸氣?!?/p>

“通過這套杠桿和齒輪,我們讓兩個氣缸交替工作。這樣一來,風就不會斷?!?/p>

“最要緊的,是這個。”他指向圖紙上一個巨大的飛輪。

“這個大輪子,能把人推拉的力量存起來。只要它轉(zhuǎn)起來,后面就算人使的力氣小一點,它也能靠自己轉(zhuǎn)動的勁,把風平穩(wěn)地送出去?!?/p>

凌天說得很慢,盡量用他們能聽懂的話來解釋。

窯洞里一片死寂。

匠人們聽得云里霧里,但他們聽懂了一件事。

眼前這個年輕人,要用木頭和人力,造出一個能替代洋馬兒的,永不停歇吹風的怪物。

這比用泥巴煉鋼,還要匪夷所思。

王承柱蹲在地上,眼睛里布滿了血絲,他死死盯著圖紙,仿佛要把它看穿。

他看不懂那些復雜的物理原理,但他看懂了那些榫卯結(jié)構(gòu),那些齒輪的咬合。

作為一個頂級的匠人,他能從圖紙上,感受到一種冰冷而嚴謹?shù)闹刃颉?/p>

“先生……”王承柱的聲音有些顫抖,“這東西……真的能行?”

凌天看著他,反問道:“王師傅,耐火磚,硬不硬?”

王承柱的臉瞬間漲紅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來!

“干了!”

他回頭沖著手下的鐵匠吼道:“都愣著干啥?沒聽見先生吩咐?圖紙上這些鐵軸、連桿,今天就得給老子打出來!”

錢木匠也回過神來,對著自己的徒弟們喊:“量尺寸,分料!最好的硬木都給我搬過來!誰要是做岔了尺寸,就給老子滾蛋!”

整個窯洞,像一鍋瞬間被點燃的滾油,再次沸騰起來。

這一次,不再有任何懷疑,只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破釜沉舟的瘋狂。

接下來的日子,整個葫蘆谷都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地。

錢木匠帶著木匠們,叮叮當當?shù)罔徶绢^。

他們用上了最好的棗木和榆木,那是準備拿來做槍托的料子。

齒輪的加工最難,沒有車床,就靠著老師傅的手藝,用鑿子一點點修,用磨石一遍遍磨,直到兩個齒輪能完美地咬合在一起。

王承柱則帶著鐵匠們,叮叮當當打著鐵。

他們把能找到的廢舊鐵器全都融了,用來澆筑關(guān)鍵的轉(zhuǎn)軸和連桿。

凌天躺在擔架上,被抬到了窯洞口,那里光線最好。

他就躺在那兒,成了整個工地的技術(shù)核心。

“錢師傅,活塞的尺寸再小一分!要留出獸皮和油脂的空隙,不然推不動!”

“王師傅,這根主軸的同心度不夠,裝上去會晃,用不了半天就得散架!重新做!”

“小張,把那塊牛皮給我拿過來!用熱水泡軟,再用桐油反復浸泡揉搓,這關(guān)系到氣密性,一點不能馬虎!”

他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虛弱,但每一個字都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他就像一個精密儀器的總設(shè)計師,將一個個看似毫不相干的零件,組合成一個有機的整體。

五天后,這個巨大的木頭怪物,終于在窯洞里組裝了起來。

它由一個巨大的木頭架子支撐,兩邊是兩個碩大的木制氣缸,中間連接著復雜的杠桿和連桿,最后匯集到一個沉重的木制飛輪上。

它看起來笨重,丑陋,充滿了原始的暴力美感。

“來幾個人,試試!”趙剛搓著手,激動地喊道。

四個身強力壯的戰(zhàn)士站了出來,握住了連接著飛輪的巨大推桿。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匠人們,戰(zhàn)士們,衛(wèi)生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個怪物上。

“推!”

隨著一聲號令,四個戰(zhàn)士同時發(fā)力。

“嘎吱——”

巨大的木制結(jié)構(gòu)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呻吟,飛輪被勉強推動了小半圈,然后就停下了。

太沉了。

眾人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再來!一起喊號子!”一個戰(zhàn)士吼道。

“嘿——咻!”

“嘿——咻!”

戰(zhàn)士們咬著牙,臉憋得通紅,身上的肌肉墳起。

飛輪開始一寸一寸地轉(zhuǎn)動,越來越快。

“嘎吱……嘎吱……”的聲音,逐漸變成了一種低沉的“嗡嗡”聲。

“風!有風了!”

一個站在出風口前的匠人突然大叫起來。

一股氣流從碗口大的木制風管里吹出,吹得他衣角咧咧作響。

“別停!繼續(xù)推!”凌天喊道。

戰(zhàn)士們卯足了勁,推桿在他們手中上下翻飛,巨大的飛憑輪越轉(zhuǎn)越快,發(fā)出呼呼的風聲。

那股從風管里吹出的氣流,也從一開始的和風,變成了強風!

“嗡——嗚——”

聲音變了!

不再是木頭摩擦的嘎吱聲,而是一種尖銳的呼嘯!

風管里噴出的狂風,將地上的塵土碎屑吹得漫天飛舞,迷得人睜不開眼。

窯洞口的火把,被這股強風壓得向后倒去,火苗被拉得老長,幾乎要熄滅。

王承柱不信邪地走上前,伸出那雙布滿老繭的手,放在了風口。

下一秒,他整個人猛地一震。

那股風力,強勁,穩(wěn)定,源源不斷,像一只有力的手,狠狠地推著他的胳膊!

他打了一輩子鐵,拉了一輩子風箱,從未感受過如此強大的風!

“我的天……”王承柱喃喃自語,臉上的表情是極致的震撼。

匠人們都圍了上來,感受著那股工業(yè)的心跳。

他們看著這個由木頭和獸皮組成的丑陋怪物,眼神里充滿了敬畏和狂熱。

他們親手造出來的,不是一個鼓風機。

是一個神話。

趙剛激動得渾身發(fā)抖,他猛地回頭,看向擔架上的凌天。

那個年輕人只是平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蒼白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

他望著葫蘆谷唯一的那條出口,輕聲說道:

“爐子有了心跳,萬事俱備?!?/p>

“就差李團長的運輸大隊,把咱們的糧草,運回來了?!?/p>


更新時間:2025-08-13 20:5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