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仲秋8月16日父母離婚后，
到香港讀書夢初——第一次遇見他是在街邊的便利店…午夜的便利店像塊被遺忘的霓虹燈牌，
懸在彌敦道的拐角。我背著帆布包推門而入，玻璃門輕響“叮咚”，晚風趁機溜進來。
我喜歡香港的晚風。這風不像北方那般凌厲，帶著香港獨有的濕漉，
裹挾著街對面排檔的蠔油香、遠處海鮮攤冰碎的腥氣，還有樓上酒吧漏出的威士忌尾調(diào)，
像打翻的雞尾酒，稠稠地黏在皮膚上，說不出的親切。我局促地立在一排排貨架前，
眼睛緊緊鎖住那些陌生的粵語標簽，像在解碼一組神秘符號。指尖猶豫著劃過商品，
最終捏住最后一包公仔面——塑料包裝上的褶皺硌著指腹，和我此刻擰巴的心情一樣不順暢。
來香港才三個月，這座城市連冷氣都帶著疏離感，比家鄉(xiāng)足得多，剛泡開的公仔面，
熱氣沒等在碗里打個轉(zhuǎn)，就被冷氣撕得七零八落，散得無影無蹤。
轉(zhuǎn)身時胳膊肘撞在玻璃柜上，“哐當”一聲驚得我一哆嗦。手里的面袋滑下去，
卻被一只手穩(wěn)穩(wěn)托住。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袖口是熨帖的米白色襯衫，腕間露著塊細鏈手表，
在冷光下泛著溫潤的光?！靶⌒?。”聲音像浸過溫水的棉絮，軟得讓人想起老電影里的臺詞。
我抬頭，撞進他眼里。他眉骨很柔和，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明明穿得考究，
站在滿是速食包裝的貨架間，卻半點不突兀。我慌里慌張接回面，
他已經(jīng)彎腰撿起我碰掉的港幣，指尖擦過我手背時，帶著點比冷氣暖的溫度。
“多謝……”我憋出這句粵語，他笑了笑，他垂眼笑了笑，眼尾那抹淺紋跟著漾開，
像老唱片紋路上藏著的舊月光。指尖還沾著港幣的涼，卻把溫熱留在我手背他垂眼笑了笑，
眼尾那抹淺紋跟著漾開，像老唱片紋路上藏著的舊月光。指尖還沾著港幣的涼，
卻把溫熱留在我手背。他忽然開口，粵語腔調(diào)軟得像浸了蜜，
尾音輕輕上揚：“你係唔係剛來香港呀？” 字句裹著海風般的溫柔，
在便利店冷光里晃了晃，像片飄進心里的細雪，驚得我指尖微顫，
公仔面包裝袋發(fā)出細碎聲響。他垂眸望著我，眼尾笑紋更深，
又輕輕重復：“看你連講粵語都慌慌張張，像隻剛落腳的小雀仔?！?語調(diào)緩得能漫出水，
把異鄉(xiāng)的局促，輕輕籠進這方便利店的暖光里。我喉嚨發(fā)緊，像被便利店的冷氣凍住了半拍，
半天才從齒縫里擠出聲：“是……是、是的?！蔽惨舳兜貌怀蓸幼?，
連自己都聽見了那點沒藏住的慌張。公仔面的包裝袋被我捏得更皺，
塑料摩擦的窸窣聲在安靜的店里格外清晰。他聽完，眼尾的笑紋又深了些，
像把揉碎的月光盛在里面。沒再說什么，只是輕輕頷首，
轉(zhuǎn)身時米白色襯衫的袖口掃過貨架邊緣，帶起一陣極輕的風。腳步聲很緩，
混著玻璃門“叮咚”一聲輕響，漸漸遠了。我僵在原地，手背還留著他指尖擦過的余溫，
比冷氣暖，比泡面的熱氣更讓人發(fā)怔。窗外巷口的夜色里，他的背影慢慢淡下去，
像滴入清水的墨，
暈開一片說不清的溫柔…1987年仲秋8月20號第二次來到那家便利店，
是在借書后的傍晚…夕照把彌敦道染成蜜色，圖書館臺階的影子被拉得老長。
我抱著借來的舊書往回走，帆布包帶勒得肩膀發(fā)沉，書脊硌著胳膊，混著身上薄汗，
黏糊糊的像層糖衣。街角便利店的霓虹還沒亮，鐵閘門卷上去一半，露出里面冷森森的光。
階前蜷著只三花貓，橘白相間的毛沾了灰，尾巴尖缺了塊，正低頭舔爪子，舔得慢條斯理，
像在打理件舊旗袍。夕陽斜斜切過店招，在貓身上投下道金邊。它忽然抬頭，
琥珀色的眼瞳瞇了瞇，看我的眼神懶怠又警惕，像老電影里倚著騎樓柱的旗袍美人，
眼角帶點疏離的風情。玻璃門“叮咚”響，穿白背心的老板探出頭扔垃圾，見了貓也不趕，
只嘟囔句“今日冇魚腸哦”，轉(zhuǎn)身進去時，手里多了半盒牛奶，輕輕放在階邊。
貓等他進去了，才踱過去低頭喝，尾巴圈住爪子，把自己團成個暖融融的球。夕陽落得快，
金邊漸漸淡了，便利店的燈牌“滋啦”閃了兩下，先透出點昏黃的光，
像誰不小心打翻了麥芽糖罐子，把這街角的安靜，都浸得黏甜起來。
我站在馬路對面看了會兒，帆布包里的舊書頁被風掀得輕響，像在替這只貓數(shù)著，
又一個香港的黃昏，正慢慢沉進巷尾的陰影里。夕陽把便利店的玻璃門染成琥珀色，
我推門時風鈴“叮鈴”響，驚得貨架上的玻璃罐都晃了晃光。冰柜里的蒸餾水泛著冷霧，
指尖剛觸到瓶身，眼角余光瞥見收銀臺旁的香腸架——粉白包裝上印著“即食”，
忽然想起階前那只三花貓。付賬時多拿了根香腸，老板娘正用鐵夾子翻熱食，
見了笑問：“給街口那只‘靚女’的？”我點點頭，她又往袋里塞了張紙巾，“擦手用。
”出門時貓還蜷在老地方，夕陽把它的影子拓在磚墻上，像幅模糊的剪紙。我蹲下身拆香腸，
塑料皮撕開的輕響讓它豎起耳朵，卻沒立刻湊過來，只睜著琥珀色的眼瞧我，
睫毛上沾著點金粉似的光。撕成細條放在地上，它才試探著挪過來，
尾巴尖輕輕掃過我的鞋跟。夕陽正落進巷口，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它低頭吃東西的樣子，
混著遠處電車“叮?！钡穆?，還有便利店漏出的冷氣，像杯加了冰的檸檬茶，酸里帶點回甘。
風卷著幾片落葉滾過腳邊，香腸很快被吃完，它舔了舔我的指尖，忽然縱身躍上矮墻，
橘白相間的身影融進漸濃的暮色里，只留下階前一點細碎的肉末，
在最后一縷夕陽里閃著微光。我剛把空腸衣塞進垃圾袋，轉(zhuǎn)身要走時，
便利店的鐵門“嘩啦”一聲往上卷了半尺。穿白背心的老板探身出來，手里拎著個鐵皮簸箕，
看見我腳邊的貓爪印，忽然笑了。“后生仔，你都鐘意喂佢啊？”他操著濃重的港腔，
嗓門混著遠處電車的叮當聲，倒像老收音機里的調(diào)子。夕陽正斜斜打在他鬢角的白霜上，
泛著暖光。我愣了愣，他已放下簸箕，往階邊啐了口涼茶渣：“前陣子總見個后生仔來，
西裝筆挺的，偏偏蹲在這里喂貓。每次買支蒸餾水，外加包魚干，蹲得褲腳都沾了灰，
還跟貓講‘慢慢食’，斯文得嘞?！憋L卷著夕照掠過玻璃門，風鈴又“叮鈴”響了聲。
老板用鐵鉗夾起地上的空罐，影子被拉得老長，幾乎要拖到巷尾：“佢同你一樣，
喂完就站一會兒，看貓?zhí)蠅︻^才走?！蔽彝珘ι蠚埩舻呢堊τ?，
忽然想起那個傍晚他彎腰的背影。夕陽正一點點沉進騎樓的縫隙里，
把便利店的燈牌染成橘紅，像誰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連空氣里都飄著點說不清的溫柔。
1987年仲秋8月25日第二次遇見他，仍然在便利店…暮色像融化的蜂蜜，
稠稠地漫過便利店的玻璃門。我拎著關東煮的紙筒出來，
熱氣混著昆布湯的鮮氣在指尖繞了繞，就撞見他蹲在路燈剛亮起的光暈里。
幾只橘白相間的貓圍在腳邊，他手里捏著撕開的火腿腸，指尖垂得很低，影子被拉得長長的，
一半落在便利店暖黃的光里，一半浸在漸濃的暮色里。晚風卷著點涼意過來，
吹得他額前的碎發(fā)動了動，他沒抬頭，只聽見低低的、像怕驚擾什么似的哄勸聲，
混著貓們細碎的嗚咽。關東煮的熱氣漸漸涼了，我站在原地，
看著他指尖的肉腸被一只瘸腿的小貓叼走，看著他伸手想去碰又收回，
看著路燈把他的影子和貓的影子疊在一起，在漸暗的天色里，
像一幅沒干透的水墨畫…他許是聽見了我這邊紙筒輕微的碰撞聲，捏著腸衣的手頓了頓，
轉(zhuǎn)過頭來。路燈的光恰好落在他眼尾，把那點笑意照得分明，像浸了溫水的糖塊，
慢慢化開來?！坝忠娒胬??！彼_口，粵語的尾音帶著點懶洋洋的調(diào)子，
像晚風掃過梧桐葉那樣輕。我把關東煮往身后藏了藏，指尖還沾著湯漬的溫，點了點頭。
他便朝我這邊挪了挪，騰出半塊地磚的位置，手里還舉著剛拆開的貓糧：“一起？
”幾只貓早嗅到了新氣息，有膽大的橘貓蹭著他的褲腳繞到我跟前，尾巴豎得筆直。
我蹲下去時，他遞來一把貓糧，指尖不經(jīng)意碰到我的手，帶著點晚風的涼。
“他們好像更喜歡吃火腿?！彼χf，聲音混在貓們呼嚕呼嚕的聲里，
倒比便利店的暖光更讓人覺得熨帖。暮色又沉了沉，兩只手一起往地上撒糧，
影子在路燈下挨得很近，偶爾被貓竄過，攪成一團毛茸茸的暖。喂貓，
成了心照不宣的約1987年暮秋9月20號那天放學后的雨很大…傍晚的雨來得又急又猛，
豆大的雨點砸在便利店的玻璃上，噼啪作響，像無數(shù)只手在急促地叩門。天色暗得快，
灰藍色的云沉沉壓下來，把街道浸在一片濕漉漉的昏暗中。我剛結(jié)完賬，
轉(zhuǎn)身就看見他站在外面的屋檐下。雨幕斜斜地掃進來，打濕了他半邊肩膀，
深色的T恤洇出一片更深的痕跡。他微微彎著腰，手里拿著剛拆開的貓條，
指尖被雨水濺得發(fā)亮。那只橘白相間的流浪貓縮在他腳邊，尾巴緊緊卷著，
正小口小口地吞咽。風裹著雨絲撲過來，帶著點涼意。我捏著傘柄的手指緊了緊，
沒多想就小跑出去。站在他身后半步遠的地方，傘面輕輕往前送了送，
剛好遮住他頭頂和肩膀的位置。雨聲好像更清晰了，砸在傘面上悶悶的，像隔著層棉花。
他似乎愣了一下，轉(zhuǎn)過頭來看我。睫毛上沾了點細小的雨珠，
在便利店透出的暖黃燈光下閃了閃。我突然有點局促，握著傘柄的手不自覺地動了動，
傘沿歪了一下，幾滴雨落在我手背上，涼絲絲的。“怕、怕你淋濕了?！甭曇粲悬c輕，
混在雨聲里，不知道他聽清了沒有。他沒說話，只是轉(zhuǎn)回去，繼續(xù)看著腳邊的貓。
貓好像被這突如其來的遮蔽驚擾了，停下動作，抬頭看了看頭頂?shù)膫忝?，又看了看他?/p>
他伸出手，輕輕摸了摸貓的腦袋，動作很輕。雨還在下，嘩啦啦的，像是永遠不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