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
公主府聽雪苑的石磚被踩得發(fā)亮,楊燦已經(jīng)在這兒轉(zhuǎn)了半個時辰。
她懷里揣著那包銀針,布角被指尖捻得發(fā)皺。耽誤了三天施針,江悠的腿會不會更嚴重?可那日被趕出門的委屈還堵在喉嚨口,那句“公主”是她最后的倔強,怎么也拉不下臉先服軟。
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眼看日頭要落盡,再不去就錯過了最佳時辰。楊燦咬咬牙,終于抬腳往寢殿走。
她的腳步聲很特別,青布鞋碾過青磚時,帶著點刻意放輕的拖沓,像怕驚擾什么,卻又因為心里揣著事,每一步都比平時重半分,落在寂靜的回廊里,“嗒、嗒”地響,老遠就能聽出是她。
布包放在桌上的瞬間,江悠沒抬頭,指尖依舊捻著書頁,聲音冷得像結(jié)了層薄冰:“我不用你扎針。”
話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愣。明明是想擺點架子,眼眶卻莫名一熱,鼻尖跟著發(fā)酸。她能感覺楊燦對她的冷漠,她嘴上不說,心里卻像揣了團亂麻,夜里腿疼得厲害時,總會想起那雙捏著銀針的手,想起那句“一定能站起來”。
楊燦剛解開布包的繩結(jié),聽見這話,動作猛地頓住。她抬頭時,正撞見江悠垂著眼,一滴淚“啪嗒”落在書頁上,暈開一小片墨痕。
“你……”楊燦慌了,后背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她卻顧不上,幾步?jīng)_到輪椅旁,蹲下身仰著臉看她,“你怎么哭了?是腿又疼了?”
江悠別過臉,用袖口擦了擦淚,聲音帶著哭腔,卻偏要硬氣:“不用你管?!?/p>
“我錯了?!睏顮N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掏出塊皺巴巴的帕子,想去給她擦淚,又怕她躲開,懸在半空僵住,“你別哭了,我給你扎針好不好?扎完就不疼了。”
江悠的目光落在那帕子上,忽然一頓。
那帕子江悠認得。
是上次楊燦在院里烤兔子,吃得滿嘴油光,她沒忍住遞過去的那塊。細棉布上繡著極小的蘭草,還是她去年親手繡的。當(dāng)時楊燦接過帕子胡亂擦了嘴,她轉(zhuǎn)身去吩咐侍女添茶的功夫,回頭就見帕子沒了蹤影,只當(dāng)是被風(fēng)吹走,或是混在炭火里燒了,沒再放在心上。
沒想到……是被這小子順走了。
江悠看著帕子邊角被磨得發(fā)毛的樣子,就知道楊燦揣了多少日子。她忽然想起那日烤兔子的煙味,想起少年啃著兔腿時亮晶晶的眼睛,想起自己遞帕子時,指尖不經(jīng)意碰到她下巴的觸感,原來有些東西,早就在她沒留意的時候,被悄悄撿走,藏得這樣妥帖。
“你還帶著這個?”她的聲音頓了頓,眼底的淚意忽然就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種說不清的情緒,像被投入石子的小湖,漾開圈圈漣漪。
楊燦被問得一愣,低頭看了看手里的帕子,才反應(yīng)過來她指的是什么,臉頰“騰”地紅了?!拔摇⑽乙娔懵淞?,想著你或許還需要……”她支支吾吾的,自己也說不清為什么要一直揣著,更不敢告訴江悠是自己故意留著的,“你要是還留著用,我這就還給你。”
說著就要把帕子往江悠手里塞。
江悠看著她這副樣子,心里忽然罵了句“真呆”。哪有人撿了別人的東西,揣得這樣寶貝,還要巴巴地送回來的?
她沒接,反而偏過臉,故意板著臉:“先不說這個。你錯哪里了?”
楊燦這才想起剛才的話頭,又卡了殼。
她心里其實還憋著委屈呢,她明明是為了采藥才惹上二皇子,明明是想讓她快點好起來,怎么就成了錯的人?可看著江悠這副樣子,那些委屈忽然就沒了蹤影,只剩下慌。
她張了張嘴,半天沒說出個所以然,俊俏的臉上寫滿了“我也不知道但你別哭了”的茫然,像只闖了禍卻搞不清錯處的小狗,急得耳朵都紅了。
江悠看著她這副模樣,心里的委屈忽然就泄了大半,甚至有點想笑。她繼續(xù)板著臉問道:“說不出來?”
“我……”楊燦急得抓了抓頭發(fā),后背的傷口被扯得疼,她嘶了一聲,卻還是硬撐著,“我不該跟二皇子的人動手,不該讓你生氣,不該……不該叫你公主?!?/p>
最后那句說得小聲,帶著點自己都沒察覺的懊惱。
江悠的指尖顫了顫,沒再追問。她望著楊燦額角滲出的薄汗,看著她后背隱約透出的血跡,忽然想起福伯說的“雷雨花要在雷電夜的斷魂崖采摘”,心口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酸得發(fā)疼。
“針呢?”她忽然開口,聲音軟了些,目光卻掃過那帕子,“帕子先放你那兒吧,我這兒不缺?!?/p>
楊燦愣了愣,才反應(yīng)過來她是松口了,眼睛瞬間亮了,忙不迭把帕子塞回懷里,從布包里拿出銀針:“在這兒!我這就給你扎!”
她蹲下身,指尖捏著銀針,動作比往日更輕,生怕碰疼了她。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兩人身上,江悠垂眸時,看見楊燦后頸的紅痕還沒消,像被什么東西硌過的印子。
“后背的傷……”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換過藥了?”
楊燦扎針的手頓了頓,含糊道:“換、換過了?!?/p>
江悠沒再問,只是在銀針刺入穴位的瞬間,輕輕“嗯”了一聲。那聲輕響很輕,卻像顆小石子,在兩人之間那層薄冰上,砸開了道細縫。
楊燦偷偷抬眼,看見江悠的睫毛不再顫抖,嘴角似乎還帶著點淺淡的弧度。她忽然覺得,剛才那點說不出的委屈,好像也沒那么重要了。
只要她不哭,只要還能給她扎針,就算這帕子一直揣在懷里還不回去,好像也沒什么不行的。
廊外的風(fēng)吹過紫藤架,帶著細碎的花香,像誰悄悄嘆了口氣,又像誰在偷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