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將輪椅折起收好,楊燦跟著江悠鉆進(jìn)馬車。車廂寬敞,鋪著厚厚的錦墊,角落里燃著安神的香,與不知山的草木氣息截然不同。楊燦有些拘謹(jǐn)?shù)刈诮锹?,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穿云劍,目光卻忍不住往江悠那邊飄。
江悠正閉目養(yǎng)神,長睫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側(cè)臉的線條柔和得像水墨畫。她方才遇襲時(shí)沒亂,此刻安坐時(shí)更顯沉靜,連呼吸都輕緩得像林間的風(fēng)。楊燦看得有些出神,原來世上真有這樣的人,連坐著不動,都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
她在山上見的不是師父那張沾著煙灰的臉,就是樹皮石頭,偶爾下山采買,遇著的也多是糙漢農(nóng)婦。江悠這樣的,像是從畫里走出來的,每一根發(fā)絲都透著精致。她越看越覺得新奇,眼神直愣愣的,卻沒半分輕佻,反倒像孩童看著貨柜里的糖人,滿是純粹的好奇。
江悠早察覺到她的目光,起初只當(dāng)是少年人好奇,沒放在心上。可那目光太過專注,像暖烘烘的陽光,黏在她臉上,燒得她耳根漸漸發(fā)燙。她自小被人仰望敬畏,宮里的皇子們見了她都要客氣三分,從沒人敢這樣直白地看她,更別說看到她臉紅。
她終是忍不住睜開眼,撞進(jìn)楊燦那雙清亮的眸子。楊燦被抓了個正著,像受驚的小鹿似的猛地低下頭,耳朵尖紅得能滴出血來,囁嚅著說不出話。
江悠反倒被她這反應(yīng)逗得心頭微松,刻意放緩了語氣,轉(zhuǎn)移話題:“看楊公子的樣子,不像是長安附近的人,不知家住何處?”
“我沒有家?!睏顮N脫口而出,隨即又覺得不對,連忙補(bǔ)充,“也不是沒有,我住在不知山,山上有座不道觀,我?guī)煾冈谀莾?。?/p>
一提及不知山,她眼里的拘謹(jǐn)頓時(shí)散去,話也多了起來:“不知山可好玩了!山頂?shù)脑朴袝r(shí)候能低到踩著走,下雨前能聽見石頭唱歌,還有后山的泉眼,冬天冒熱氣,夏天冰得能凍西瓜。我?guī)煾阜N的草藥長得比野草還瘋,有次我采了株黃精,燉了湯,師父喝了三碗,嘴上卻說太苦……”
她語速輕快,像倒豆子似的,講她怎么追著白狐跑遍三座山,怎么在雪地里練劍凍裂了手,怎么用松針熏臘肉被師父罵浪費(fèi)柴火。那些在不知山的日常,被她講得活色生香,連枯燥的練功,苦澀的草藥,都透著股野趣。
江悠靜靜聽著,偶爾插一兩句嘴。她自幼困在宮墻里,學(xué)的是琴棋書畫,練的是儀態(tài)規(guī)矩,從沒聽過這樣的生活,能追著狐貍跑,能在雪地里打滾,能把草藥當(dāng)野草種。楊燦說這些時(shí),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渾身都透著股山野的鮮活氣,讓她莫名覺得舒暢。
“你師父……很疼你吧?”江悠輕聲問。
楊燦點(diǎn)頭,又搖頭:“疼是疼,就是嘴硬。我上次練劍摔斷了腿,她一邊罵我笨得像野豬,一邊半夜起來給我接骨,手指都被我咬出了血印,還嘴硬說是自己不小心磕的?!彼f到這兒,聲音低了些,“這次下山,她給我縫了新衣裳,針腳歪得像蚯蚓,卻用了最好的料子……”
話沒說完,馬車忽然顛簸了一下,隨即慢了下來。福伯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恚骸爸髯樱M(jìn)城了。”
楊燦猛地住口,掀起車簾一角往外看。
只見高大的城門就在眼前,青灰色的城墻巍峨聳立,磚縫里長著幾叢青苔,卻更顯厚重。城門下的士兵身披鎧甲,手持長戟,目光銳利地掃視著來往行人。馬車緩緩駛?cè)耄值纼膳缘木跋笥l(fā)繁華,酒樓的幌子迎風(fēng)招展,綢緞莊的伙計(jì)站在門口吆喝,說書先生在茶館里拍著醒木,連空氣中都飄著脂粉香,酒香,食物香,混雜成一股熱熱鬧鬧的氣息。
這就是長安。
比她想象中更大,更吵,也更……讓人眼花繚亂。她下意識地挺直脊背,手又握緊了穿云劍。這里是她的仇人所在之地,也是她必須踏足的地方。
馬車在街巷里拐了幾個彎,最終停在一座氣派的府邸前。楊燦跟著江悠下車,抬頭一看,頓時(shí)驚得睜大了眼。
府邸的朱漆大門足有兩丈高,銅環(huán)上雕著饕餮紋,門楣上懸掛著一塊燙金匾額,寫著“順樂公主府”五個大字,筆力遒勁。門口站著兩排侍衛(wèi),個個身姿挺拔,眼神警惕,比她在山下見過的任何兵丁都要威嚴(yán)。
“順樂公主府?”楊燦喃喃道,猛地轉(zhuǎn)頭看向江悠,“你……你是公主?”
江悠看著她震驚的樣子,淺淺一笑,算是默認(rèn):“之前沒說,是怕嚇著你。我便是當(dāng)今圣上的七女,江悠。”
楊燦徹底愣住了。她雖在山里長大,卻也聽過“公主”二字,那是金枝玉葉,住在皇宮里,穿綾羅綢緞,食山珍海味,和她這樣的山野“小子”,本該是云泥之別??蓜偛旁隈R車上,江悠聽她講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時(shí),眼神那么認(rèn)真,絲毫沒有不耐煩。
“你……你真是公主?。俊彼€是有些不敢信,又問了一遍,伸手想去碰那旁邊威武的石獅,卻被侍衛(wèi)不著痕跡地?cái)r住了。
江悠看她那副傻樣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怎么?覺得不像?”
“不是不是!”楊燦連忙擺手,“就是……沒想到。”她撓了撓頭,突然想起師父的話,她的仇人,就藏在這長安的權(quán)力中心,或許就和皇室有關(guān)。而她現(xiàn)在,竟要住進(jìn)一位公主的府?。?/p>
這算不算……踏破鐵鞋無覓處?
正怔忡間,江悠已被福伯扶上輪椅,她看向楊燦,道:“別站著了,進(jìn)來吧。府里雖不比你那不知山自在,卻也有幾處景致尚可一看。”
楊燦回過神,連忙跟上。穿過雕花的門樓,迎面是一片開闊的庭院,青石板鋪地,中間擺著個巨大的魚缸,幾條金紅色的錦鯉在水里悠閑地游著。繞過假山,又是一道月亮門,門后種著成片的海棠,只是花期已過,枝頭只剩綠葉。
一路走來,亭臺樓閣,雕梁畫棟,處處透著精致,卻也透著股說不出的冷清。侍衛(wèi)婢女們見了江悠,都恭敬地行禮,大氣不敢出,連走路都輕手輕腳的。
楊燦跟在后面,覺得這里比不知山的云霧還要讓人捉摸不透。她偷偷看了眼江悠,她依舊是那副沉靜的樣子,仿佛早已習(xí)慣了這份冷清。
“你以后就住這院里吧。”江悠指著一處雅致的廂房,“離我住的地方近,有事也好叫你。福伯會給你安排吃食和換洗衣物,要是缺什么,直接跟他說?!?/p>
“謝謝公主?!睏顮N道了謝,看著眼前的廂房,心里有些恍惚。不過半天功夫,她從一個身無分文的窮小子,變成了公主府的“護(hù)衛(wèi)”,還住進(jìn)了這樣好的房子。
江悠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你救了我,這是你應(yīng)得的。只是有件事,我得提前告訴你?!?/p>
楊燦連忙豎起耳朵。
“我這公主府,看著太平,其實(shí)也不太平?!苯频穆曇糨p了些,“你在這里住著,少管閑事,少打聽,做好你護(hù)衛(wèi)的本分就好?!彼D了頓,看向楊燦,“尤其是別跟人起沖突,府里有些人,不是你能惹的?!?/p>
楊燦眨了眨眼,沒完全明白,卻還是認(rèn)真點(diǎn)頭:“我知道了,我聽你的。”反正她來長安是為了查案,不是來惹事的,只要有吃有住,別的她才不管。
江悠看著她那副懵懂的樣子,心里輕輕嘆了口氣。她本不想把這樣干凈的人卷進(jìn)府里的渾水,可不知為何,就是不想放她走。或許是她太過干凈,能讓這沉悶的公主府,透進(jìn)一絲風(fēng)來。
“福伯,帶楊公子去安頓吧?!苯品愿赖?。
福伯應(yīng)了聲,領(lǐng)著楊燦往廂房走去。
楊燦走了兩步,回頭看了眼江悠。她坐在輪椅上,正望著院角的海棠樹,陽光落在她身上,明明是暖的,卻透著股孤單。楊燦心里突然冒出個念頭,這位公主,好像也沒那么難相處。
她收回目光,跟著福伯進(jìn)了廂房。窗外的海棠葉在風(fēng)里輕輕晃,她摸了摸腰間的穿云劍,劍脊上的“心之所向,素履以往”仿佛在發(fā)燙。
長安,她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