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熟悉的夜晚：
蘇大強震天的鼾聲，如同年久失修的風箱在深夜被強行拉動，穿透薄薄的木板門，一下下沉重地撞擊著蘇晚的耳膜。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絕望的滯澀感，仿佛肺部也浸滿了那渾濁的酒氣。
黑暗中，母親李紅不知何時回來，在客廳里摔摔打打，壓低的咒罵聲如同淬了毒的冰錐，模糊不清卻字字誅心，在死寂的空氣里反復穿刺她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天快亮時，極度的疲憊才像粘稠冰冷的瀝青，勉強將她的意識拖入一片混沌的淺灘。
然而，意識尚未沉底，刺耳的鬧鈴聲又像一只冰冷無情的手，將她從這片泥濘的淺灘中狠狠拽了出來！
頭痛欲裂，仿佛有鑿子在太陽穴里一下下敲打。眼皮沉重得如同粘在一起，每一次掀開都耗盡力氣。
窗外灰蒙蒙的，鉛色的云層低低壓著，又是一個陰郁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早晨?？蛷d里一片死寂，父母大概都還沒醒，或者已經(jīng)出門投入各自的沉淪。她躡手躡腳地走到水池邊，擰開銹跡斑斑的水龍頭。
冰冷刺骨的自來水狠狠撲在臉上，激得她一個哆嗦，水珠順著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滑落，帶來一絲短暫而虛假的清醒，卻驅(qū)不散眼底那片濃重得化不開的青黑陰影，像兩團淤青刻在臉上。
（復制粘貼怎么你了）
蘇晚又拖著疲憊的身體恍恍惚惚的跑到學校去了。
上午的英語課像一場漫長的酷刑。老師的聲音如同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蘇晚強撐著沉重的眼皮，視線艱難地聚焦在黑板上的單詞上，那些字母卻在眼前扭曲、跳躍，最終都幻化成父親昨晚揮舞的酒瓶和母親歇斯底里的哭嚎。
胃里空蕩蕩的，傳來一陣陣帶著酸水的抽痛。就在她幾乎要將頭埋進臂彎時，前排一個身影微微側(cè)身，動作極其自然地將一本攤開的英語筆記推到了兩張桌子相接的縫隙邊緣。
是陳晝。
蘇晚的心猛地一跳，睡意瞬間被驅(qū)散了大半。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講臺上正轉(zhuǎn)身板書的老師，然后才極其緩慢、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冰涼，帶著細微的顫抖，輕輕捏住了那本筆記的邊緣。
她像做賊一樣，飛快地將筆記拖到自己桌上，攤開在自己空白的筆記本旁邊。
筆記上的字跡清晰而工整，重點句型用不同顏色的筆標注出來，旁邊還有簡潔的批注和易錯點提醒。
字里行間透著一股沉靜的、令人心安的力量。蘇晚的目光貪婪地追隨著那些字跡，仿佛它們是溺水者眼中唯一的浮木。她拿起自己的筆，開始對照著筆記，笨拙地、一筆一劃地將那些重點抄錄下來。
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面，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在老師單調(diào)的講課聲和窗外沉悶的風聲中，竟成了唯一能撫慰她焦灼神經(jīng)的旋律。
就在她抄到一頁末尾時，指尖觸碰到了筆記紙頁的夾層里，一個極其微小的、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硬物。
她的動作瞬間頓住，心跳漏了一拍。她飛快地抬眼看了看講臺，又瞥了一眼旁邊陳晝挺直的背影。他似乎在全神貫注地聽課，毫無異樣。
蘇晚屏住呼吸，指尖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緊張，極其小心地、一點一點地將那個折得小小的、硬硬的紙塊從筆記的夾層里抽了出來。它只有指甲蓋大小，用的是普通的作業(yè)本紙。
她將它緊緊攥在手心，冰涼的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紙張邊緣的硬度。直到老師宣布小組討論，教室里響起一片挪動椅子的嘈雜聲，她才敢在課桌的掩護下，用微微顫抖的手指，極其緩慢地、一層層地將那張小紙片展開。
紙上只有一行字，用黑色中性筆寫著，字跡清雋有力：
“晚，雨會停，天會晴。昨天的題弄懂了嗎？放學后圖書館老地方？”
沒有署名，也不需要署名。那熟悉的字跡，那平靜卻帶著力量的話語，像一道溫暖的電流，瞬間擊穿了蘇晚周身冰冷的麻木和沉重的疲憊。一股洶涌的熱流猛地沖上眼眶，視線瞬間模糊。
她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才將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嗚咽死死壓了回去。心口那塊被昨夜暴力、被清晨絕望凍僵的地方，因為這行小小的字，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伴隨著一種近乎灼燒的暖意。
她緊緊攥著那張小小的紙條，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仿佛攥著黑暗中唯一的一根火柴。那微小的火焰，雖然微弱，卻足以燎原，將她心底的寒冰灼燒出一個疼痛而真實的缺口。
她將紙條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藏進校服口袋最深的角落，緊貼著那顆早已失去光澤的橙色硬糖。然后，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幾乎要垮掉的脊背，拿起筆，目光重新投向黑板。這一次，那些扭曲的字母似乎變得清晰了一些。她開始認真抄寫陳晝筆記上的內(nèi)容，筆下的沙沙聲，仿佛帶上了一絲微弱的、不易察覺的生機。
放學鈴聲響起。蘇晚幾乎是第一個收拾好書包，像一道無聲的影子，迅速匯入放學的人潮。她沒有立刻回家，而是拐向了通往市圖書館的那條熟悉的、相對僻靜的小路。腳步帶著一種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輕快，仿佛奔赴一個隱秘的、充滿希望的約定。
圖書館閱覽室那個靠窗的角落位置空著。她坐下沒多久，陳晝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拿著幾本書，目光在閱覽室里掃視一圈，精準地落在她身上。他臉上帶著一絲溫和的笑意，走了過來，在她旁邊的位置坐下。
“昨天的滑輪組，”他自然地翻開物理習題集，指向昨天困擾蘇晚的那道題，聲音壓得很低，“還有一種更簡便的受力分析方法，要不要聽聽看？”
蘇晚點點頭，心臟在胸腔里平穩(wěn)而有力地跳動著。陽光透過高窗，落在他干凈的側(cè)臉和攤開的書頁上。他拿起筆，在草稿紙上流暢地畫著受力圖，講解著思路。蘇晚專注地聽著，偶爾提出疑問。紙條帶來的暖流依舊在心口蕩漾，與此刻圖書館里沉靜安詳?shù)姆諊豢椩谝黄?，形成一種短暫卻珍貴的庇護所。
講解告一段落。陳晝合上習題集，像是隨口提起：“對了，早上筆記看得懂嗎？有沒有不清楚的地方？”
蘇晚的心輕輕一跳。她抬起頭，對上他清澈溫和的目光。陽光落在他眼底，像碎金在流動。她張了張嘴，想說“謝謝”，想說“看懂了”，但最終，只是從校服口袋里，摸出那張被攥得溫熱、邊緣有些毛糙的小紙條，極其小心地、帶著點笨拙的鄭重，輕輕推到了兩人之間的桌面上。
陳晝的目光落在紙條上，看到那行熟悉的字跡，微微一怔。隨即，他抬起頭，看向蘇晚。她的臉頰上依舊帶著未褪盡的蒼白和疲憊，眼底的青黑依舊濃重，但那雙總是躲閃、充滿恐懼的眼睛里，此刻卻清晰地映著窗外的天光，和一絲極其微弱的、卻真實存在的亮色。那亮色，比任何語言都更有力量。
他沒有說話，只是拿起那張小小的紙條，像對待什么珍貴的信物，仔細地重新折好，然后放進了自己筆袋的一個小夾層里。一個無聲的回應，一個默契的約定。
陽光在書頁間流淌，時間在筆尖沙沙的細響中悄然滑過。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的油墨香和陳晝身上清爽的、混合著陽光的氣息。蘇晚低頭演算著，偶爾偷眼看向旁邊專注的少年。
這一刻，圖書館的沉靜如同一塊巨大的琥珀，將他們與外面那個冰冷嘈雜的世界暫時隔離開來。那張小小的紙條，像一顆投入死水微瀾的石子，激起的漣漪雖小，卻真實地改變了水面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