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殘陽的余燼在教室窗欞上掙扎著熄滅,只留下灰藍(lán)色的天光無力地透進(jìn)來,將桌椅的輪廓涂抹成模糊的暗影。
喧鬧了一天的校園終于徹底沉寂下來,空曠得能聽到塵埃落地的聲音。
初三(二)班教室的后排,蘇晚僵直地坐在靠窗的位置,背脊挺得像一塊木板,卻透著一股強(qiáng)弩之末的脆弱感。她低著頭,視線死死鎖在桌面上那張被重新?lián)崞健s依舊布滿猙獰褶皺和刺目紅叉的數(shù)學(xué)試卷上,仿佛那是一片布滿荊棘的雷區(qū)。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酸痛的神經(jīng),擂鼓般的聲音在寂靜中震得她自己耳膜發(fā)麻??諝饫飶浡环N粘稠的、令人窒息的尷尬,混合著粉筆灰和舊木頭的氣息。
放學(xué)時那不顧一切的逃離,耗盡了她的力氣,也抽空了她最后一點反抗的意志。當(dāng)陳晝在樓梯口那個相對僻靜的轉(zhuǎn)角,用身體不著痕跡地攔住她的去路時,她甚至沒有力氣再擠出拒絕的話。
他手里拿著一把老舊的黃銅鑰匙,眼神平靜得像一泓秋水,眼中沒有逼迫,也沒有居高臨下的憐憫,只有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溫和的堅持:“空教室我借好鑰匙了,現(xiàn)在沒人,走吧?” 那平靜溫和的語氣,像一張無形卻堅韌的網(wǎng),將她所有試圖掙脫的力氣悄然化解。
于是,她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穿過空曠寂靜的走廊,腳步聲在回廊里孤單地回蕩。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在燒紅的炭火上。
“這道題,關(guān)鍵在于找到隱藏的等量關(guān)系。”陳晝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打破了令人心慌的沉默。他拿起筆——一支黑色的中性筆,握在他干凈的手指間,顯得格外妥帖。筆尖點在試卷上一道畫著巨大紅叉的幾何題上,發(fā)出輕微的“篤”聲。“你看,這里,AB和CD雖然看起來不相關(guān),但如果我們連接BD這條輔助線……” 他的聲音不高,語速平緩,每一個步驟都拆解得清晰無比,邏輯鏈條像月光下的溪流,潺潺流淌。
蘇晚緊繃得像一根快要斷裂的弦。她強(qiáng)迫自己將渙散的注意力收攏,目光死死追隨著他移動的筆尖。那些原本如同天書、混亂糾纏的線條和符號,在他抽絲剝繭、條理分明的分析下,如同被一只神奇的手梳理過,漸漸顯露出清晰的脈絡(luò)和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一種奇異的、微弱的感覺在她冰冷的心湖深處悄然滋生——那是一種久違的、對“理解”本身的渴望和隨之而來的、極其微小的掌控感。
“所以,根據(jù)等腰三角形的性質(zhì),角ABC就等于……”陳晝停下筆,側(cè)過頭看向蘇晚。窗外的微光落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眼神帶著真誠的詢問和鼓勵。
蘇晚的心猛地一跳。她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頭發(fā)緊,胸腔里那點微弱的勇氣像風(fēng)中的燭火般搖曳。她猶豫了幾秒,終于鼓起全部力氣,聲音細(xì)若蚊吶,帶著明顯的不確定:“等于……角ACB?”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指甲掐進(jìn)掌心。
“對!完全正確!”陳晝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兩顆墜入深潭的星辰,臉上綻開一個純粹而毫無保留的笑容。那笑容溫暖、明亮,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干凈和贊許,像一束陽光驟然穿透了教室里的昏暗,毫無預(yù)兆地撞進(jìn)蘇晚灰暗的世界里?!澳憧?,這不就解開了?思路很清晰嘛!你理解力其實很好?!彼Z氣里的肯定,毫不摻假。
一股陌生的暖流,混雜著更深的酸澀,猛地沖上蘇晚的喉嚨,堵得她眼眶發(fā)熱。她蒼白的臉頰上,極其罕見地、不受控制地浮起一絲極淡極淡的紅暈,像雪地里綻開的一點微弱的梅。一直緊抿成一條直線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形成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又飛快地、像受驚般抿緊,仿佛要藏起那點不合時宜的波動。一種她幾乎要忘記的、名為“被肯定”的微小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她死寂的心底漾開一圈微瀾。她甚至忘了緊張,指著試卷上另一道錯題,聲音雖然依舊很輕,卻少了之前的顫抖,多了一絲幾不可聞的探尋:“那……這道呢?我設(shè)了X,但是解出來的答案不對……”
陳晝自然地湊近了些,肩膀幾乎要碰到她的手臂。他身上有一種干凈的、混合著陽光和洗衣粉的清爽氣息,與她周遭慣常的渾濁氣味截然不同。他拿起筆,耐心地重新講解起來,筆尖在紙上劃過,發(fā)出規(guī)律而令人安心的沙沙聲??帐幍慕淌依?,只剩下這沙沙的書寫聲和他清朗平和的講解聲。窗外的天空,最后一點灰藍(lán)被深邃的靛青取代,幾顆早起的星子悄然點亮。
時間在專注中悄然流逝。當(dāng)最后一道錯題被分析透徹,窗外的夜色已濃如墨汁,教室里的光線暗得只能勉強(qiáng)看清紙上的字跡。陳晝放下筆,輕輕舒了口氣,像是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側(cè)身從放在旁邊的書包側(cè)袋里摸索了一下,然后,一顆圓滾滾的小東西被遞到了蘇晚面前的試卷上。
“給?!?/p>
蘇晚下意識地抬眼看去。躺在那張布滿紅叉的試卷上的,是一顆用亮橙色玻璃紙精心包裹著的水果硬糖。在昏暗的光線下,糖紙折射著一點微弱卻溫暖的光澤,像黑暗里突然亮起的一粒螢火??諝饫铮坪跛查g彌漫開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蜜的橙子香氣。
她徹底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顆糖,仿佛不認(rèn)識那是什么東西。有多久了?她的世界里除了苦澀、酸楚和令人作嘔的氣味,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任何能稱之為“甜”的東西。家里的餐桌上只有空酒瓶和煙蒂,零食是櫥柜里永遠(yuǎn)吃不完的廉價泡面伴侶。這顆小小的、散發(fā)著暖光的糖果,像一個來自遙遠(yuǎn)童話國度的信物,突兀地、不真實地出現(xiàn)在她一片狼藉的現(xiàn)實里。
她遲疑著,手指在桌下緊張地反復(fù)絞著粗糙的校服布料,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最終,在陳晝平靜溫和的注視下,她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謹(jǐn)慎,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最輕的力道,拈起了那顆躺在試卷紅叉上的橙色糖果。玻璃紙在她冰涼的指尖下發(fā)出細(xì)微而清脆的“窸窣”聲。那點微不足道的暖意,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順著指尖瞬間流遍全身,最后烙印在她冰冷的心口。
“……謝謝?!彼穆曇粢琅f很輕,像羽毛落地,但里面少了之前的顫抖,多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生澀的柔軟。她甚至忘了加上“班長”這個稱呼。
“叫我陳晝就行?!标悤冃α诵Γθ菰诨璋道镲@得格外柔和。他開始收拾書包,“今天先到這里?回去把這幾類錯題再想想,有不懂的明天可以再問我?!?/p>
蘇晚點點頭,動作也輕快了一些,默默地將試卷和文具收進(jìn)那個舊布包。那顆橙色的糖被她緊緊攥在手心,玻璃紙堅硬的棱角硌著柔軟的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令人安心的刺痛感。兩人一前一后走出空教室,陳晝仔細(xì)鎖好門。老舊的黃銅鑰匙在他手中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樓道里燈光昏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綠色指示牌散發(fā)著幽微的光。剛走到一樓樓梯口,準(zhǔn)備拐向大廳,蘇晚的腳步像被無形的釘子瞬間釘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在剎那間凍結(jié)成冰!剛剛在心底泛起的那一絲微弱的暖意,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熄滅得無影無蹤,只剩下刺骨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懼!
她死死盯著樓道口外面,昏暗路燈的光暈下,一個搖搖晃晃的、異常熟悉的高大身影正朝著教學(xué)樓這邊張望——是蘇大強(qiáng)!他不知為何出現(xiàn)在這里,手里還拎著一個半空的劣質(zhì)白酒瓶,瓶身在路燈下反射著渾濁的光。他滿臉通紅,眼神渾濁渙散,像一頭迷失在陌生領(lǐng)域的困獸,帶著酒氣熏天的暴躁和不耐煩,在走出教學(xué)樓的學(xué)生中搜尋著什么。
蘇晚的臉色在瞬間褪盡最后一絲血色,變得慘白如紙,攥著糖的手猛地收緊,堅硬的糖塊幾乎要被她生生捏碎!巨大的驚恐攫住了她的心臟,讓她無法呼吸。她甚至來不及、也根本沒有勇氣再看旁邊的陳晝一眼,更不用說告別。她猛地低下頭,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像一只被獵人槍口鎖定的、瀕死的兔子,幾乎是貼著冰冷粗糙的墻壁,朝著與父親視線相反的方向,一頭撞進(jìn)外面沉沉的、無邊無際的黑暗里。單薄的身影瞬間被濃重的夜色吞噬,只留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絕望的甜橙氣息。
陳晝也看到了那個醉醺醺、散發(fā)著危險氣息的男人,以及蘇晚瞬間劇變、如同見了鬼魅般的驚駭反應(yīng)和那不顧一切的倉皇逃離。他站在原地,樓道口灌進(jìn)來的冷風(fēng)吹動他額前的碎發(fā)。他眉頭緊鎖,目光銳利地看著那個男人罵罵咧咧地晃著酒瓶,步履蹣跚地走開,又望向蘇晚消失的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垂在身側(cè)的手,無意識地虛握了一下,掌心里似乎還殘留著那顆糖被拿走時,她指尖冰涼得驚人的、一觸即分的觸感。那顆小小的、橙黃色的糖果,此刻像一個滾燙的烙印,更像黑暗中一個微小卻無比刺目的光點,無聲地訴說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