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說，老校長褲兜里的喜糖是沾著血的。 每次他笑瞇瞇地往我手里塞照片，
我都能聞到那股甜膩里混著的鐵銹味——就像去年麥收時，
隔壁村會計被鐮刀割破的手指滴在賬本上的顏色。 今天這張照片背面，
用圓珠筆寫著電話號碼的數(shù)字旁，多了一行小字："她爹不知道，她肚子里死過三個孩子。
"1作業(yè)本硌得我胳膊發(fā)酸。穿過操場時，曬玉米的竹席占了大半個跑道，
金燦燦的玉米粒在太陽底下噼啪作響。"小林！"老校長從辦公室窗戶探出半個身子，
花白頭發(fā)被風吹得翹起一撮。他褲兜鼓鼓囊囊的，準又是揣著喜糖——自從我過了二十五，
他見我就這模樣。我小跑過去，作業(yè)本差點滑下來。校長的手掌又厚又暖，
拍在我肩上時帶起一陣風。"你看看這個。"他往我口袋里塞了個硬東西。掏出來是張照片。
邊角有點卷，像是被摸過很多回。照片里的姑娘站在村委會掉漆的木門前，
陽光從她背后漫過來，給馬尾辮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她正低頭翻賬本，眉頭微微皺著。
"周穗穗，隔壁村會計。"校長湊過來指照片，袖口沾著粉筆灰，"和你同歲。
"我手指一抖，照片翻了個面。背面用圓珠筆寫著電話號碼，數(shù)字寫得小小的，擠在角落里。
"教書認真人踏實..."校長突然開始念叨，像在背推薦信。我耳朵猛地燒起來，
比操場上的玉米曬得還燙。上課鈴救了命。我把照片往教案本里一夾，逃似的往教室跑。
三年級的孩子正在走廊踢石子，見我來了呼啦散開，
有個小姑娘辮梢上還粘著餅干渣——準是林小麥又偷偷給學生開小灶。
粉筆在黑板上斷成兩截。孩子們笑起來，我手心里全是汗。教案本攤在講臺上，
能看見照片露出一角。陽光從窗戶斜切進來，正好照在那塊地方，燙得我總想往那邊瞟。
"老師！"扎羊角辮的班長舉手，"第三題答案寫錯行啦。"我慌慌張張去擦板書，
袖子帶倒了粉筆盒。孩子們笑得更歡了，前排的皮小子學著我手忙腳亂的樣子。
平時這時候該板臉了，可今天嘴角總往上跑。下課鈴響得突然。孩子們涌出教室，
有個瘦小的身影在門口磨蹭。是總不吃早飯的李小川，他手心里躺著半塊動物餅干。
"林老師給的。"他小聲說，"讓我分您一半。"餅干碎在兜里變成渣。
回辦公室路上碰到林小麥抱著保溫杯，她見我就笑："臉這么紅，中暑啦？
"我支吾著去摸后頸，教案本差點又滑下來。校長辦公室亮著燈。從門縫看見他在剝喜糖，
玻璃紙嘩啦嘩啦響。我加快腳步，
可還是聽見他沖電話那頭說："倆好孩子該成個家..."照片在教案本里發(fā)燙。
我把它抽出來壓在枕頭底下，可半夜翻身時，又摸出來對著窗外的月亮看。
電話號碼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藍。2麥稈的清香從門縫鉆進來時，
我正在修被學生坐垮的板凳。錘子砸偏了，木刺扎進虎口。"借個秤。"聲音清凌凌的，
像井水潑在青石板上。抬頭就看見照片里的人站在門口。她發(fā)梢沾著麥芒，
藍布襯衫袖口卷到手肘，小臂曬得泛紅。秤砣在她手里晃悠，鐵鏈子叮當響。我蹭地站起來，
板凳腿又垮了。她嘴角彎了彎，很快抿住。陽光從她背后漏進來，地上拖出細長的影子，
影子里有麥芒在跳。"糧站排隊的人多。"她腳尖蹭了蹭門檻，
"老校長說你們學校有桿公平秤。"手指上的木刺突然疼起來。我轉(zhuǎn)身去儲物間，
碰倒了掃把。秤桿上的灰撲簌簌往下掉，我使勁用袖子擦，灰卻越抹越勻。
她接秤時指尖碰到我手背。涼絲絲的，帶著汗。我這才注意到她食指側(cè)邊有塊墨漬，
像被雨淋濕的郵票邊角。"周會計！"操場那頭有人喊。她應聲回頭，馬尾辮掃過肩膀。
陽光穿過她發(fā)絲，能看見細小的金色絨毛。稱完三袋麥子，她蹲在地上系麻袋口。
后頸曬得發(fā)紅，衣領里落進幾粒麥殼。我盯著自己磨破的球鞋尖，
聽見她突然說："給孩子們熬粥吧。"多出來的麻袋挨著墻根放，新麥的香氣直往鼻子里鉆。
她拍打衣襟站起來，麥芒撲簌簌往下掉。"黑板擦得真亮。"她臨走時突然說。我愣在原地。
她腳步輕快地穿過操場，曬玉米的竹席金晃晃的，襯得她背影越發(fā)清晰。
鐵秤砣還在我手里攥著，浸了汗，滑溜溜的。"穗穗說你們教室的黑板擦得最亮。
"老校長不知道什么時候冒出來的，褲兜里的喜糖紙嘩啦響。他沖我擠眼睛，
花白胡子一翹一翹。林小麥抱著作業(yè)本經(jīng)過，保溫杯吊在手腕上晃蕩。"新麥子？
"她彎腰嗅了嗅麻袋，辮子滑到胸前，"周會計送的吧？她去年也給養(yǎng)老院送過。
"我蹲下去系麻袋口，繩結(jié)打了三次才系牢。麥芒扎進掌心，刺刺的。
抬頭看見校長正往我兜里塞糖，玻璃紙硌得大腿發(fā)癢。"穗穗小時候..."校長剛開口，
上課鈴就響了。我抓起教案本就跑，聽見他在后面喊："人家夸你黑板呢！
"粉筆灰在陽光里浮沉。寫板書時總想起她指尖的墨痕，像朵小烏云停在雪地上。
班長又舉手："老師，同一個字寫四遍啦。"放學時看見李小川在扒麻袋縫。
新麥粒從他指縫漏下來，在地上蹦跳。"熬粥香。"他仰著臉說，嘴角還沾著餅干渣。
林小麥拎著保溫杯過來，杯口冒著熱氣。"嘗嘗？"她遞給我，"周會計上次教的方子，
加炒米特別香。"我灌了一大口，米湯燙得舌頭發(fā)麻。操場那頭突然傳來笑聲，
周穗穗和幾個婦女扛著扁擔經(jīng)過，扁擔兩頭沉甸甸地往下墜。她換了個鵝黃色的頭繩，
老遠就能看見在麥浪里一跳一跳。"黑板..."我嘀咕著去掏教案本，摸到滿手糖紙。
校長不知什么時候又塞了一把，水果硬糖已經(jīng)化在兜里，黏糊糊地粘著照片邊角。
照片上的墨漬原來在這里——她耳后發(fā)際線位置，被陽光照得半透明。我對著夕陽看了又看，
直到李小川扯我衣角："老師，麻袋漏了。"麥粒順著裂縫往外淌，金燦燦鋪了一地。
蹲下去撿時，聽見遠處傳來打算盤的聲音，清脆得像雨打瓦片。3雨下得像天漏了。
李小川蹲在教室門口，褲腿卷到膝蓋，小腿上劃了道口子，血混著泥水往下淌。
他咬著嘴唇?jīng)]哭，手里還攥著半塊餅干——林小麥給的。"橋沖垮了。"他聲音發(fā)顫，
"回不了家。"我蹲下去看他的傷，雨水順著屋檐砸在背上。遠處河水轟隆隆響，
混著樹枝斷裂的聲音。"我背你過去。"我扯下窗簾布裹住他傷口，"抓緊。
"李小川輕得像捆麥稈。剛踩進河里，水就漫到大腿，涼得人一激靈。河底的石頭又滑又硌，
每走一步都得晃兩下。"老師……"李小川突然抓緊我肩膀。對岸有人影晃動。
鵝黃色的頭繩在雨里格外扎眼，周穗穗穿著透明雨衣蹚過來，水花濺到她下巴上。"接住！
"她甩過來一根麻繩。繩子勒得手心火辣辣的。她拽著另一頭往后退，雨衣兜帽被風吹開，
薄荷味混著雨氣撲過來。李小川突然笑出聲——周穗穗雨衣下露出半截花褲腿，
印著歪歪扭扭的向日葵。"會計室有藥。"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伸手來接李小川。
孩子遞過去的瞬間，她雨衣袖口擦過我鼻尖，涼絲絲的帶著薄荷香。
村委會的燈泡晃得人眼花。周穗穗蹲在地上給李小川擦酒精，辮梢還滴著水。她打開藥箱時，
我瞧見里頭躺著半包薄荷糖，糖紙皺巴巴的。"手。"她突然抬頭看我。
我這才發(fā)現(xiàn)虎口被麻繩磨破了皮。她捏著棉簽湊過來，發(fā)絲上的水珠掉在我手腕上。
李小川含著薄荷糖，眼睛在我們之間來回轉(zhuǎn)。"麥穗創(chuàng)可貼！"他突然指著藥箱喊。
周穗穗耳根唰地紅了。她手忙腳亂合上藥箱，碰倒了桌上的算盤。珠子嘩啦啦散了一地，
有幾顆滾到我腳邊。老校長就是這時候沖進來的，褲腳還在滴水。
"兩個好孩子……"他剛開口就打了個噴嚏，掏出的喜糖全泡成了糖水。雨停時天已經(jīng)擦黑。
周穗穗執(zhí)意送我們到校門口，李小川趴在她背上啃餅干，碎渣掉進她衣領里。她走路很快，
鵝黃色頭繩在暮色里一跳一跳的。"藥箱……"她突然轉(zhuǎn)身，塞給我個塑料袋，
"給孩子們備用。"塑料袋窸窣作響。里頭除了碘伏棉簽，還有整盒創(chuàng)可貼。
每片上都印著麥穗，金燦燦的，像她下午蹲在河岸拽繩子時，雨衣上反的光。
林小麥提著保溫杯路過："周會計的手藝？"她掀開杯蓋，炒米香混著薄荷味飄出來，
"上次教她熬的醒酒湯，聽說你爹……""小麥！"老校長在走廊盡頭跺腳，"作業(yè)改完了？
"月光照在藥箱上。我翻開教案本，發(fā)現(xiàn)多了張便簽紙，
上面畫著歪歪扭扭的向日葵——和她的花褲腿一模一樣。便簽背面寫著："橋修好前，
藥箱放你那兒。"李小川一瘸一拐地湊過來看，
餅干渣簌簌往下掉："周會計算賬時老畫這個。"他指著向日葵，"上次我偷看，
她給了我三顆糖呢。"操場那頭突然傳來算盤聲。清脆的，像雨滴落在瓦片上，一下一下，
敲得人心跳跟著亂。4算盤聲停了。我蹲在村委會窗根底下，撿起被風吹落的賬本。
紙頁嘩啦啦翻動，夾在中間的東西飄出來，打著旋落在泥地上。是張速寫。鉛筆線條很輕，
能看出畫的人中途停了好幾次。黑板上寫著半道數(shù)學題，穿格子襯衫的背影舉著粉筆，
袖口皺巴巴的——那件我總忘記熨的襯衫。"還給我！"窗子猛地推開。
周穗穗探出半個身子，鵝黃色頭繩勾住了窗栓。她伸手來夠，算盤被胳膊肘帶翻，
珠子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我彎腰去撿。兩顆薄荷糖從算盤底下滾出來，糖紙閃著銀光。
她跳下窗臺時帶倒了凳子，我們同時去抓那兩顆糖。她的指尖比糖紙還涼。碰到的一瞬間，
她縮得比受驚的田螺還快。我捏著糖直起身，看見她耳后的皮膚紅得像曬傷的麥稈。
"畫得不像。"她搶過賬本抱在胸前，紙頁邊角翹起來，露出更多鉛筆線條——教室的窗戶，
操場邊的梧桐，還有我彎腰修板凳時撅起的屁股。薄荷糖在掌心化開。
甜味混著涼氣往鼻子里鉆，像那天雨衣上的味道。她低頭拍打賬本上的灰，
發(fā)旋兒旁邊翹起一撮頭發(fā)，在陽光里金燦燦的。"橋修好了。"我突然說。她手一抖，
賬本又掉在地上。這次飄出來的是張電費單，背面畫滿向日葵，
和我教案本里夾著的那張一模一樣。李小川說得沒錯，她算賬時果然在畫畫。
老校長就是這時候從拐角冒出來的。他哼著小調(diào)，褲兜鼓鼓囊囊，看見我們時眼睛瞇成縫。
"穗穗啊，"他掏出一把黏糊糊的喜糖，
"你爹讓我捎話......"周穗穗抓起賬本就跑。鵝黃色頭繩在陽光里跳了兩下，
消失在曬谷場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