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雨初遇梅雨下了整整一周，夕舟小區(qū)五棟的墻皮吸飽了水汽，
泛出一種病懨懨的灰綠色，像是隨時會剝落下來，露出里面更不堪的底子。
方箬推開702室那扇有些滯澀的窗戶，
一股裹挾著泥土和植物腐敗氣息的濕涼空氣立刻涌了進(jìn)來，沉沉地壓在胸口。
雨水順著老舊的水管蜿蜒而下，在樓下502室的遮雨棚上敲打出單調(diào)又執(zhí)拗的節(jié)奏。
她探出半個身子，目光習(xí)慣性地投向?qū)γ妗鶙潱?02的陽臺。
空蕩得如同她此刻的心情。她縮回脖子，指尖無意識地捻著窗臺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綠蘿葉子，
葉尖泛著不健康的黃。媽媽在廚房喊她去幫忙剝毛豆，聲音穿透雨幕，有些模糊。
方箬應(yīng)了一聲，慢吞吞地轉(zhuǎn)身，眼角余光卻像被什么勾了一下，倏地釘回對面。
602的陽臺門開了。一個穿著寬大衛(wèi)衣的身影走了出來，是程洄，
她和同學(xué)打聽了好久才知道他的名字。
他懷里抱著那只小區(qū)里常見的、總愛在車頂曬太陽的橘貓。雨水打濕了他衛(wèi)衣的兜帽邊緣，
幾縷深色的頭發(fā)貼在飽滿的額角。他把橘貓小心翼翼地放在干燥的角落，
自己卻站在了雨絲飄搖的陽臺邊緣，毫不在意。橘貓似乎和他很熟，沒有跑開，
反而親昵地用腦袋蹭著他垂下的手。方箬的心跳漏了一拍，呼吸不自覺地屏住了。
她把自己更深地藏在窗框的陰影里，只露出一雙眼睛，
貪婪地捕捉著對面那個朦朧雨簾中的畫面。他微微彎著腰，
側(cè)臉的線條在濕潤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柔和。他攤開掌心，橘貓伸出粉色的舌頭，
一下一下地舔舐著。他嘴角噙著一點很淡的笑意，專注地看著那團(tuán)毛茸茸的生命。就在這時，
樓下傳來“嘩啦”一聲悶響，伴隨著一個女孩短促的低呼。方箬被驚得一個激靈，
下意識地縮頭，手肘不小心撞翻了窗臺上那盆半枯的綠蘿?；ㄅ杷ぴ谒啻芭_上，碎裂開來，
泥土和可憐的根莖濺了一地，幾片泥點甚至越過窗臺，向下墜落?！鞍パ?！
”樓下傳來清晰又帶著點懊惱的喊聲，是謝梵枝。她撐著傘，站在502室的陽臺，仰著頭，
傘沿微微抬起，露出一張白皙秀氣的臉，鼻尖凍得有些發(fā)紅，長長的睫毛上沾著細(xì)小的水珠。
“方箬！你的盆栽土濺到我衣服啦！”她皺著眉，語氣里卻沒有多少真正的責(zé)備，
反而像是一種帶著濕氣的嬌嗔。方箬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一半是窘迫，
一半是被窺破心事的慌亂。“啊！對不起對不起！梵枝！”她連聲道歉，聲音卡在喉嚨里，
干巴巴的。她手忙腳亂地想收拾窗臺的狼藉，視線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
忍不住又瞟向?qū)γ?。程洄突然直起身，目光淡淡地掃了過來，
先是落在樓下?lián)沃鴤愕闹x梵枝身上，隨即又抬了抬，隔著雨幕，精準(zhǔn)地落在了七樓，
落在了方箬探出的、寫滿無措的臉上。他的眼神很平靜，像蒙著一層水霧的深潭，
看不出情緒。方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血液轟鳴著沖上耳膜。
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縮了回去，“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窗戶，
把自己徹底隔絕在小小的702室里。冰涼的玻璃隔絕了外面的雨聲和目光，
但胸腔里那只狂跳的鼓，卻怎么也按捺不住。她背靠著窗戶，手指緊緊摳著冰涼的窗框，
指節(jié)泛白。廚房里媽媽又在催了，剝毛豆的聲音單調(diào)地響著。雨，還在不知疲倦地敲打世界。
2 夏至未命名梅雨終于耗盡力氣，偃旗息鼓。被囚禁多日的太陽驟然掙脫云層，
把滾燙的金光毫無保留地潑灑下來，仿佛要補(bǔ)償前些日子的虧欠?？諝獗豢镜冒l(fā)燙，
蟬鳴在夕舟和喃峰兩個小區(qū)間瘋長，織成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聒噪的網(wǎng)。
夕舟小區(qū)702室的窗子開到了最大，方箬伏在窗邊的書桌上，面前攤著數(shù)學(xué)模擬卷，
筆尖卻久久沒有移動。桌角，一個素白的細(xì)頸玻璃瓶里，斜斜插著幾支新鮮的洋桔梗，
花瓣是純凈的白色，邊緣暈染著淡淡的淺紫，在熾烈的光線下，
像一團(tuán)凝固的、帶著微香的云霧。那是她昨天放學(xué)特意繞遠(yuǎn)路去花店買的。她的目光，
越過桌上那團(tuán)柔軟的云，牢牢地釘在對面的602陽臺。陽光太盛，空氣微微扭曲晃動，
讓那個熟悉的身影也帶上了幾分不真切的晃動感。她覺得他好像在她的夢里。
程洄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正拿著噴壺，給陽臺上幾盆綠植澆水。水珠從細(xì)密的噴頭灑出，
在陽光下折射出細(xì)碎的小彩虹，落進(jìn)茂盛的綠蘿葉片里，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他動作很隨意，甚至有些漫不經(jīng)心，側(cè)著臉，下頜到脖頸的線條被陽光勾勒得干凈利落。
細(xì)小的汗珠順著他耳后干凈的皮膚滑下，沒入T恤的領(lǐng)口。方箬屏住了呼吸，
覺得窗外的蟬鳴和樓下偶爾傳來的車聲都模糊了。她看著他放下噴壺，拿起一旁晾著的毛巾，
隨意地擦了擦額角的汗。毛巾揚起又落下，帶起的微風(fēng)拂動了他額前柔軟的碎發(fā)。
就在他放下毛巾，準(zhǔn)備轉(zhuǎn)身回屋的瞬間，
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兩棟樓之間那片被陽光烤得發(fā)白的水泥空地，然后，抬了起來。
直直地，對上了七樓這扇窗戶，對上了方箬的視線。方箬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又在下一秒瘋狂奔涌，沖得她臉頰發(fā)燙，耳根通紅。
她幾乎想立刻把頭埋進(jìn)那堆該死的數(shù)學(xué)題里。然而，預(yù)想中的尷尬并未降臨。
程洄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短暫的一瞬——短得或許只是陽光的一次眨眼——然后，
他微微牽動了一下嘴角。不是那種開懷的大笑，
只是唇線極輕微地向上彎起一個微小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他抬起手，
很自然地、幅度不大地朝著她的方向，輕輕揮了一下。像一陣微不可察的風(fēng)掠過心湖，
驟然掀起了滔天巨浪。方箬整個人僵在那里，指尖冰涼，臉頰卻燙得嚇人。腦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那個微小的、帶著陽光溫度的笑容和那隨意的一揮手，像慢鏡頭一樣反復(fù)播放。
她忘了回應(yīng)，忘了呼吸，甚至忘了自己是誰。直到程洄的身影消失在602的陽臺門后，
那扇門輕輕關(guān)上，她才像被抽掉了骨頭一樣，猛地跌坐回書桌前的椅子上，
心臟在胸腔里狂亂地沖撞，幾乎要掙脫出來。窗臺上的洋桔梗在風(fēng)里輕輕搖曳，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若有似無的甜香，混合著被陽光曬透的塵埃氣息。她猛地站起來，
沖到廚房，倒了一杯涼白開灌了下去。冰涼的液體安撫著那顆滾燙得要融化掉的心。
她靠在冰箱門上，緩緩地深呼吸?！胺襟?！想什么呢都愣神了?！眿寢審睦镂莩鰜恚凉值?。
方箬猛地回神，含糊地應(yīng)著：“沒，有點渴了來倒杯水?！彼拖骂^，
掩飾住臉上尚未褪盡的紅暈和眼底那抹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亮得驚人的光。窗外的陽光，
依舊白得晃眼?！胺襟瑁〉鹊任?！”剛把垃圾袋丟進(jìn)樓下的大綠桶，身后就傳來清脆的喊聲。
方箬回頭，看見謝梵枝小跑著過來。她今天穿了條洗得發(fā)白的淺藍(lán)色棉布裙，
裙擺隨著她的跑動輕輕晃動，腳上那雙帆布鞋果然又沾著新鮮的泥點。她跑到方箬面前，
微微喘著氣，白皙的臉上透出健康的紅暈，額角沁出細(xì)密的汗珠，幾縷碎發(fā)貼在頰邊。
她手里還捏著一個用透明玻璃紙小心包好的小方塊?！斑?，剛烤的，
”謝梵枝把玻璃紙包遞過來，里面是兩塊抹茶色的餅干，烤得有些焦黃，形狀不算太規(guī)整，
“抹茶味兒，加了點杏仁碎，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她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
帶著點期待和不易察覺的緊張。方箬注意到她遞東西的手指纖細(xì)，指甲修剪得很干凈，
但右手手背上卻蹭著一小塊未干的、靛藍(lán)色的水彩顏料，像一小片凝固的夜空。
“謝謝啊梵枝，”方箬接過餅干，指尖觸到玻璃紙，感覺它帶著點溫?zé)岬目鞠溆鄿兀?/p>
“你怎么知道我很喜歡抹茶口味！聞著就好香?！彼_一小塊放進(jìn)嘴里，
抹茶的微苦和杏仁的香氣瞬間彌漫開，甜度恰到好處。“喜歡就好！”謝梵枝笑起來，
眼睛彎成月牙，“對了，你周末有空沒？聽說新開了家書店，帶個小咖啡館的，環(huán)境特好。
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書？”她一邊說，
一邊很自然地伸手幫方箬把滑落到手臂上的書包帶子往上拉了拉。
方箬的目光掠過她手背上那抹藍(lán)，隨口問道：“好啊。不過你最近在忙什么？
好幾次晚上我看你屋里的燈都亮到好晚。”她指了指夕舟小區(qū)五棟的502窗口。
謝梵枝的笑容頓了一下，臉頰似乎更紅了些，像被夕陽染透了。
她下意識地把那只沾著顏料的手往身后藏了藏，低下頭，用腳尖蹭了蹭地上的一個小石子，
聲音輕了下去，帶著點含混的笑意：“嗯……沒什么，就……隨便畫畫，瞎折騰唄。
”她抬起頭，飛快地瞥了方箬一眼，又迅速移開目光，看向?qū)γ驵逍^(qū)六棟的方向，
眼神有些飄忽，“秘密呀?！狈襟桧樦哪抗馔^去，602的陽臺空著，窗簾緊閉。
她沒多想，只當(dāng)是謝梵枝害羞，便笑著點點頭：“行，周末一起去?！毙睦飬s盤算著，
明天該去花店換什么花了。洋桔梗的花期快過了。謝梵枝像是松了口氣，
臉上的笑容重新明亮起來：“那就說定了！我先回去啦，顏料還沒干透呢?！彼龘]揮手，
腳步輕快地轉(zhuǎn)身跑回五棟的單元門，淺藍(lán)色的裙擺消失在門洞里，像一朵被風(fēng)吹走的云。
方箬站在原地，又掰了一小塊抹茶餅干放進(jìn)嘴里，慢慢嚼著。微苦的抹茶味化開，
帶著點奇異的回甘。她抬頭望向?qū)γ?02緊閉的窗簾，陽光落在玻璃上，
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樓下那幾盆被程洄澆灌過的綠蘿，在烈日下綠得生機(jī)勃勃。蟬鳴，
依舊不知疲倦地響徹整個夏天。3 寒露刺心第一股寒流毫無征兆地?fù)湎聛恚?/p>
像一盆冰水澆滅了夏末最后一點余溫。風(fēng)變得冷硬，帶著刀鋒般的凜冽，
毫不留情地卷起地上枯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撞在玻璃窗上，發(fā)出“啪嗒啪嗒”的悶響。
天空是鉛灰色的，沉甸甸地壓下來，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蕭瑟的、屬于深秋的干燥塵埃味。
六棟和夕舟小區(qū)七棟之間那片空地，顯得愈發(fā)空曠寂寥。高考的日子像懸在頭頂?shù)腻幍叮?/p>
越來越近。方箬書桌上的洋桔梗早已凋謝，換成了幾枝香氣濃郁的黃桷蘭，
白色的小花苞藏在厚實的綠葉間，努力釋放著最后的甜香，試圖驅(qū)散房間里沉悶的復(fù)習(xí)氣息。
她裹緊了身上的厚毛衣，站在窗邊，手里捏著一張密密麻麻寫滿英文單詞的卡片，
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qū)γ妗?02的陽臺燈亮著，程洄的身影映在窗簾上，模糊地晃動，
像是在書桌前伏案疾書。樓下的單元門“吱呀”一聲開了。是謝梵枝。
她穿著一件米白色的厚絨外套，脖子上圍著一條淺灰色的針織圍巾，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
只露出一雙清澈的眼睛和凍得通紅的鼻尖。她手里抱著厚厚一疊畫紙，大概是剛從外面回來，
腳步匆匆，低著頭，似乎想快點鉆進(jìn)樓里躲避這刺骨的寒風(fēng)。就在這時，
602陽臺的門開了。程洄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包裝袋。他幾步走到陽臺邊緣，
探出身子，聲音在冷風(fēng)里顯得有些模糊不清：“喂！謝梵枝！”樓下的謝梵枝猛地頓住腳步，
仰起頭，圍巾滑落下去一點，露出她驚訝微張的嘴和瞬間染上紅暈的臉頰。“接著！
”程洄手臂一揚，那個小小的包裝袋劃出一道弧線，準(zhǔn)確地落向樓下。
謝梵枝有些手忙腳亂地騰出一只手去接。袋子落在她懷里，她低頭看了一眼，
又猛地抬頭看向樓上。距離有點遠(yuǎn)，方箬看不清她具體的神色，
只看到她抱著畫紙的手臂似乎緊了緊，整個人僵在那里。“暖貼！貼上吧，看你凍的。
”程洄的聲音順著風(fēng)飄上來，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別感冒了，過兩天就考試了。
”他朝樓下?lián)]了揮手，沒再多說，轉(zhuǎn)身就回了屋，陽臺門“咔噠”一聲關(guān)上。樓下，
謝梵枝依舊站在原地，抱著畫紙和那個小小的暖貼包裝袋，仰頭望著602緊閉的陽臺門，
很久很久。風(fēng)吹亂了她的額發(fā)，她一動不動，像一尊凝固的雕塑。過了好一會兒，
她才慢慢地低下頭，把暖貼緊緊攥在手心，另一只手?jǐn)n了攏圍巾，重新遮住大半張臉，
快步走進(jìn)了單元門。方箬站在七樓的窗后，渾身冰冷。她下意識地摸向自己外套口袋，
里面靜靜地躺著一片嶄新的暖貼，包裝袋的邊角被她無意識地捏得變了形，棱角硌著掌心。
她看著對面602窗簾后模糊的光影，又看看樓下502那扇早已關(guān)上的單元門。
胸腔里像是塞滿了冰碴子，又冷又沉，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細(xì)微的刺痛。
窗臺上黃桷蘭濃郁的甜香，此刻聞起來竟有些發(fā)膩，令人窒息。
她默默地把口袋里的暖貼拿出來，輕輕放在窗臺上那個素白的花瓶旁邊。白色的暖貼，
白色的花，在窗外鉛灰色天空的映襯下，一片冰涼。夜色漸濃，
鉛灰色的天幕被染成更深的墨藍(lán)，幾點疏星畏畏縮縮地亮起。對面602的燈光熄滅了，
徹底沉入黑暗。樓下的502，燈光依舊固執(zhí)地亮著，像一只不眠的眼。窗外的風(fēng)，嗚咽著，
卷起更多的落葉，拍打著冰冷的墻壁。方箬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那涼意直鉆肺腑。
她拉上厚厚的窗簾，隔絕了外面那片無邊的寒冷和黑暗，也隔絕了對面那扇不再亮燈的窗。
房間里只剩下臺燈昏黃的光暈，和桌上攤開的、密密麻麻的復(fù)習(xí)資料。
黃桷蘭的香氣固執(zhí)地縈繞在鼻端。4 海棠夜無眠震耳欲聾的音樂像黏稠的液體，
裹挾著聲浪和汗水的味道，一波波沖擊著墻壁。包廂里光線昏暗，
旋轉(zhuǎn)的彩燈切割著攢動的人影，晃得人眼花繚亂。空氣悶熱而渾濁，
混雜著炸雞、啤酒、廉價香水還有青春特有的躁動氣息。
高考結(jié)束的巨大釋放感像一只無形的手，把所有人都推向了放縱的邊緣。
方箬坐在角落的沙發(fā)里，手里捧著一杯冰涼的檸檬水，小口小口地啜飲著。
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卻絲毫澆不滅心頭的煩悶。她努力想融入這狂歡的氣氛，
嘴角也盡力向上彎著，視線卻像失控的指針，不受控制地在晃動的人影中來回搜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