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風(fēng)裹著夏末最后一點黏膩的熱,撞在A大圖書館的玻璃幕墻上,碎成一片嗡嗡的蟬鳴。蘇念拖著半人高的行李箱,站在刻著校訓(xùn)的石碑前,第三次把手機地圖調(diào)成橫屏——屏幕上蜿蜒的路線像團被貓抓過的毛線,她盯著“文學(xué)樓302報到處”的紅色標(biāo)記,感覺自己的太陽穴正在突突直跳。
“同學(xué),麻煩讓讓?”身后傳來滑板碾過地面的聲響,蘇念慌忙往旁邊躲,行李箱的滾輪卻卡在了地磚縫里,她手忙腳亂地去拽,懷里抱著的書突然往下一沉。
“嘩啦——”
《海子詩集》的封面率先著地,緊接著是《百年孤獨》和剛買的校園手繪地圖,書頁在風(fēng)里打著旋兒散開,最底下那本《唐詩選注》甚至滾到了滑板輪子前。
“對、對不起!”蘇念的臉?biāo)查g燒了起來,她蹲下去撿書,手指剛觸到《海子詩集》的書脊,就看見另一只有力的手先一步捏住了書角。
那是只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凈利落,手腕處露出一截淺灰色的襯衫袖口,熨得沒有一絲褶皺。蘇念順著那只手往上看,撞進一片沉得像深潭的眼瞳里。
男生半蹲在地上,額前的碎發(fā)被風(fēng)掀起一點,露出光潔的額頭。他沒看她,正垂著眼撿散落在腳邊的《百年孤獨》,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方投出一小片陰影。陽光透過圖書館的玻璃照在他身上,把他側(cè)臉的線條勾勒得格外清晰,從挺直的鼻梁到緊抿的唇,像幅用碳筆勾勒的素描,帶著點冷硬的質(zhì)感。
“謝、謝謝……”蘇念的聲音細若蚊蚋,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正懸在半空,離他的手背只有幾厘米的距離。男生似乎察覺到了,撿書的動作頓了頓,蘇念像被燙到似的縮回手,指尖卻好像還殘留著某種錯覺般的溫度。
男生把撿好的書摞成一疊,遞過來的時候,蘇念才發(fā)現(xiàn)他懷里還抱著幾本厚厚的精裝書,書脊上印著《數(shù)據(jù)庫系統(tǒng)概論》和《算法導(dǎo)論》,封皮硬得能當(dāng)磚頭用。
“你的?!彼穆曇艉退娜艘粯?,帶著點清冷的質(zhì)感,像冰粒敲在玻璃上。
蘇念慌忙接過來,懷里的書堆得太高,頂端的《唐詩選注》又要往下滑,男生伸手扶了一把。這一次,他的指腹擦過她的手背,微涼的觸感像電流似的竄上來,蘇念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連呼吸都忘了。
“這里不能大聲喧嘩?!彼栈厥?,站起身時,蘇念才發(fā)現(xiàn)他比自己高出一個頭還多。他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著舊書頁的油墨香,奇異地讓人覺得安心。
“我、我不是故意的……”蘇念抱著書站起來,行李箱還歪在一邊,滾輪卡在縫里,像只卡殼的甲殼蟲。她窘迫地拽了拽箱子,輪子發(fā)出“咔噠”一聲悶響,還是沒動。
男生的目光落在她的行李箱上,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放下懷里的書,彎腰捏住行李箱的把手,手腕輕輕一用力,就聽見“咔”的一聲,卡住的輪子終于歸位。
“謝謝學(xué)長!”蘇念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應(yīng)該是高年級的學(xué)生。A大的新生報到日是今天,能出現(xiàn)在圖書館的,多半是來趕論文或者泡館的學(xué)長。
男生沒應(yīng)聲,彎腰抱起自己的書,轉(zhuǎn)身往圖書館里走。他的步伐很穩(wěn),襯衫的下擺隨著動作輕輕晃動,蘇念望著他的背影,突然想起忘了問他的名字。
她低頭看了看懷里的書,《海子詩集》的封面沾了點灰塵,她用指尖蹭了蹭,發(fā)現(xiàn)書脊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個淺淺的指印——大概是剛才他捏過的地方。
“同學(xué),你也是來報到的?”一個戴著紅袖章的學(xué)姐推著推車經(jīng)過,笑著指了指她的行李箱,“文學(xué)樓在東邊,從這邊繞過去,看到爬滿爬山虎的紅磚墻就是了。”
蘇念連忙道謝,推著行李箱往學(xué)姐指的方向走。經(jīng)過圖書館大門時,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男生已經(jīng)走進了閱覽室,正站在書架前,伸手去夠最高一層的書。陽光落在他的肩膀上,像鍍了層金邊。
文學(xué)樓的報到處果然藏在爬滿爬山虎的紅磚墻后面,蘇念辦完手續(xù)領(lǐng)了宿舍鑰匙,跟著人流往宿舍樓走。路上遇到提著奶茶的女生們說說笑笑,滑板少年從身邊呼嘯而過,籃球場上傳來拍球的砰砰聲,整個校園都浸在一種熱鬧又混亂的新鮮氣息里。
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機,屏幕還停留在地圖界面。剛才只顧著撿書,連那個學(xué)長的樣子都沒敢仔細看,只記得他冷白的皮膚和那雙沒什么情緒的眼睛。
宿舍在三樓,蘇念剛把行李箱拖到樓梯口,就聽見有人喊她:“同學(xué),需要幫忙嗎?”
兩個穿著印著“學(xué)生會”字樣T恤的男生跑過來,不由分說地幫她把行李箱扛上了樓。302宿舍已經(jīng)到了兩個人,靠窗上鋪的女生正踩著凳子貼海報,見她進來,轉(zhuǎn)過頭露出個燦爛的笑:“新室友?我叫林薇薇,新聞系的!”
“我叫蘇念,文學(xué)系。”蘇念放下手里的書,看著對方海報上印著的樂隊主唱,突然想起剛才在圖書館掉的書里,好像夾著張昨天寫的隨筆,是抄的海子的詩。
“那是陳雨欣,歷史系的,跟你一樣是南方人呢?!绷洲鞭敝噶酥缸跁狼翱磿呐瑢Ψ教痤^朝她笑了笑,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蘇念剛把書放在桌上,就聽見林薇薇“哇”了一聲:“《海子詩集》?你也喜歡他啊?我上次在圖書館看到有人背這個封面的包……”
她的話沒說完,蘇念卻突然想起什么,連忙翻開《海子詩集》——夾在里面的隨筆不見了。
那是張米白色的信紙,她昨晚在賓館寫的,抄了“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還在末尾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太陽。她記得明明夾在詩集里的,難道是剛才掉書的時候掉出去了?
蘇念的心猛地提了起來。她把書一本本倒過來抖了抖,又翻遍了行李箱的側(cè)袋,都沒找到那張紙的影子。
“怎么了?丟東西了?”陳雨欣放下書,輕聲問她。
“是、是一張寫了詩的紙……”蘇念的聲音有點發(fā)顫,她突然想起那個幫她撿書的男生。當(dāng)時書頁散了一地,他撿得那么快,會不會不小心把信紙夾進他的書里了?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蘇念就用力搖了搖頭。怎么可能?他抱著那么多厚重的專業(yè)書,大概根本沒注意到一張薄薄的信紙。
可是……如果真的被他撿走了呢?
他會不會覺得這個寫著幼稚詩句、畫著小太陽的女生很奇怪?會不會看到末尾那個被墨水暈開的“念”字?
夕陽把圖書館的影子拉得很長,蘇念站在宿舍窗前,望著遠處那棟玻璃幕墻的建筑,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海子詩集》的封面。
風(fēng)又起了,吹得樓下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她突然很想再去一次圖書館,哪怕只是站在門口等一等——可她連那個男生的名字都不知道,甚至連他穿什么顏色的褲子都沒記住。
“念念,發(fā)什么呆呢?”林薇薇湊過來,手里舉著兩杯奶茶,“走啊,帶你去逛逛校園,順便看看帥哥!聽說計算機系的學(xué)長們今天在實驗室搞迎新活動,全是大神級別的!”
蘇念接過奶茶,吸管戳破塑封的瞬間,她聽見自己的心跳又開始不規(guī)律起來。她低頭吸了口奶茶,珍珠在舌尖滾了滾,突然輕聲問:“薇薇,你知道……計算機系的學(xué)長,常去圖書館哪個區(qū)域嗎?”
林薇薇挑眉看她:“怎么?看上哪個帥哥了?”
蘇念的臉又紅了,她搖搖頭,望著窗外漸漸沉下去的夕陽,沒說話。
那張寫著詩的信紙,到底在哪里呢?
那個男生,還在圖書館里嗎?
風(fēng)穿過走廊,帶著圖書館特有的舊書香氣,好像在無聲地回答著什么。蘇念握緊了手里的奶茶杯,突然覺得,這個亂糟糟的開學(xué)日,似乎因為一場意外的掉書,變得和想象中不太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