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太原,秋風來得格外凌厲。九月末的雨絲混著寒意,
抽打在公交站牌污濁的玻璃上,也抽打在劉拓心上。他裹緊單薄的舊夾克,
三十歲的身體里填滿了早班地鐵的擁擠、家長挑剔的抱怨,
以及剛剛遞到手里那薄得幾乎沒什么分量的工資條。教培行業(yè)新人的微薄薪資,
像一道冰冷的鐵柵欄,將他死死困在而立之年的一無所有里。回到租住的城中村小屋,
潮濕的霉味撲面而來,窗外霓虹燈的光怪陸離更襯出屋內(nèi)的清冷孤寂。三十歲,
像一把生銹的鈍刀,懸在頭頂,緩慢地切割著他對未來的想象,只余下灰蒙蒙的一片茫然。
改變始于一場公司組織的破冰秋游。人群喧鬧,劉拓獨自縮在角落。一個趔趄,
手中溫熱的紙杯紅茶大半潑灑在一位女同事淺色的運動鞋上。“?。Σ黄?!實在對不起!
”他手忙腳亂,窘迫得想找個地縫鉆進去。預(yù)期的責備沒有降臨,
反而是一聲溫和的“沒關(guān)系,天冷,正好暖暖腳”。他抬頭,撞進一雙清澈帶笑的眼睛里,
像初冬午后難得穿透云層的陽光,瞬間熨帖了他心頭的褶皺。她叫小敏。此后,
微小的暖流開始在劉拓灰暗的生活里蔓延。小敏會在他加班到深夜時,
“順路”帶來一份熱騰騰的餛飩;劉拓則會默默記下她偶然提起想看的老電影,
然后在某個周末變戲法似的拿出碟片。城市公園的長椅是他們最常駐足的“高級餐廳”,
分享一個烤紅薯就是人間至味。深秋的晚風已帶刺骨的寒意,一次夜歸,
劉拓脫下自己僅有的外套,不由分說裹住小敏單薄的肩膀。
衣服上帶著他的體溫和淡淡的汗味,小敏沒有拒絕,只是把臉往領(lǐng)口里埋了埋,
露出的耳尖悄悄紅了?;椟S路燈下,兩顆心在物質(zhì)貧瘠的土壤里,汲取著彼此散發(fā)的微光,
靠得越來越近。那件外套,成了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信物,每一次披上,
都像一次無聲的擁抱。甜蜜之下,現(xiàn)實的陰影卻如影隨形。
當“結(jié)婚”這個字眼不可避免地浮出水面,“房子”便成了橫亙在兩人面前冰冷的高墻。
劉拓看著存折上緩慢爬升的數(shù)字,再對比太原樓市日益囂張的房價,
一種深重的無力感幾乎將他吞噬?!靶∶簦币粋€寒冷的冬夜,他聲音干澀,
幾乎不敢看她明亮的眼睛,“跟著我,是不是太委屈你了?
我…我可能永遠也給不了你別人輕易就能擁有的安穩(wěn)?!毙∶魶]有說話,只是伸出手,
緊緊握住他冰涼而微微顫抖的手指。她的掌心溫熱而堅定?!皠⑼兀彼穆曇羝届o,
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屋內(nèi)的寒意,“我看中的是你這個人,
是這顆肯努力、有擔當?shù)男?。房子是磚瓦,家是人在的地方。我們一起,一塊磚一塊磚地壘,
行不行?別怕慢,只要方向是對的?!?她的手那么小,
傳遞過來的力量卻足以托起他沉淪的心。那一刻,劉拓在絕望的深淵里,
看到了一根名為“我們”的繩索。從那天起,劉拓的生活被壓縮到了極致。
記賬本上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精確到每一分錢。午餐永遠是食堂最便宜的素菜配米飯,
朋友聚會能推則推,甚至戒掉了抽了十年的煙。他像一頭沉默的駱駝,
把所有能壓榨的力氣都投入工作,只為了那個遙遠的目標。小敏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她變著法子用有限的食材做出可口的飯菜,悄悄省下自己的開支,
只為在他生日時買一條保暖的新圍巾。每一個加班的深夜,出租屋里總有一盞為他亮著的燈,
一碗溫在灶上的小米粥。那盞燈和那碗粥的溫度,是支撐他熬過無數(shù)個疲憊夜晚的力量源泉。
兩年多的拼命積攢,存款終于有了可觀的厚度。然而,
當他們真正開始穿梭于太原各大樓盤的售樓處時,現(xiàn)實的冷水兜頭澆下。
那些光鮮的樣板間和不斷跳漲的報價單,像一記記重拳,
擊打著他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心。一個周末,
看完一套位置尚可但總價遠超預(yù)算的小兩居,兩人疲憊地坐在售樓處冰冷的臺階上。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城市的繁華與他們的窘迫形成刺眼的對比。
劉拓望著遠處高樓星星點點的燈火,眼神空洞,長久以來的堅持似乎正在崩塌。
他痛苦地抱住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小敏默默地看著他劇烈起伏的肩膀,
看著他被重擔壓彎的脊梁。過了許久,她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眼神變得異常清亮而堅定。回到他們狹小的出租屋,小敏沒有開燈,徑直走到床頭柜前,
拉開了最底層的抽屜。窸窸窣窣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她拿出一個用舊手帕仔細包裹著的小布包,一層層打開。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張薄薄的銀行卡,
邊緣有些磨損。她轉(zhuǎn)過身,將卡輕輕放在劉拓冰涼的手心里?!澳弥?。”她的聲音很輕,
卻像錘子敲在劉拓心上。劉拓茫然地低頭,指尖觸碰到銀行卡冰涼的塑料殼。“這是…?
”“我攢的?!毙∶舻穆曇粢琅f平靜,像在說一件平常事,“三年。不多,八萬七千塊。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回望那些艱辛的過往,“白天上班,
晚上接縫紉活,周末還去做過家教…想著萬一家里弟弟們讀書要用,
或者…或者給自己留點傍身的念想。”她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劉拓震驚的臉上,
嘴角努力向上彎了一下,那笑容里有無盡的溫柔,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和決絕,
“現(xiàn)在不用了。給你。我們的家,不能等?!薄鞍巳f七…”劉拓喃喃重復(fù),
像被這個數(shù)字燙著了,猛地抬頭,死死盯著小敏?;璋抵?,他看清了她眼底深處強忍的水光,
看清了她微微顫抖的嘴唇。這張卡,是她三年青春壓縮成的重量,是她全部的底牌和安全感!
巨大的震驚之后,是排山倒海的心疼和幾乎將他淹沒的愧疚。這個傻姑娘!她怎么敢!
他只覺得一股滾燙的熱流直沖眼眶,喉嚨被巨大的酸澀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那張卡,而是用力地、幾乎要把她揉進自己骨頭里般地緊緊抱住她。
出租屋里彌漫著經(jīng)年的潮濕氣味,懷中女孩單薄的身軀微微顫抖著,
他感受到肩頭布料迅速被溫熱的液體浸透——那是小敏的眼淚,
滾燙地灼燒著他的皮膚和靈魂。他抱得更緊,下巴抵著她柔軟的發(fā)頂,
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滾燙的淚水終于決堤,洶涌而出,
混合著汗味和難以言喻的復(fù)雜心緒,無聲地滴落在她的發(fā)間?!靶∶簟摇摇彼煅手?,
破碎的音節(jié)不成語句,只有滾燙的液體洶涌不絕。最后,所有的情感、所有的承諾,
都凝聚成一句嘶啞的、用盡全身力氣的低吼,像誓言,也像烙印:“我劉拓這輩子!
絕不負你!”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帶著血淚的分量。那張承載著三年血汗的銀行卡,
此刻正硌在兩人緊緊相貼的胸口,堅硬而滾燙。小敏家人的電話很快追來,
母親的哭腔和父親的嘆息透過聽筒,帶著鄉(xiāng)村電話特有的電流雜音:“妮兒啊,
那是你的保命錢!你兩個弟弟以后娶媳婦咋辦?你咋這么糊涂!” 小敏握著聽筒,
指節(jié)泛白,聲音卻異常平靜:“爸,媽,錢是我一分一分掙的,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劉拓是什么人,我比你們清楚。他值得?!?劉拓站在一旁,聽著小敏為他抵擋風雨,
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他接過電話,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叔,嬸,
錢算我借小敏的!我劉拓用命擔保,這輩子對小敏好,這錢,我連本帶利一定還上!房子,
寫我們倆的名字!” 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最終化作一聲沉重的嘆息。
有了這沉甸甸的八萬七,加上劉拓那磨薄了邊角的存折,那堵名為首付的高墻,
終于被他們合力鑿開了一個缺口。簽合同那天,陽光意外地好。
站在那間還只是毛坯水泥墻、空曠得能聽到回聲的房子里,小敏興奮地拉著劉拓的手,
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個房間,比劃著哪里放沙發(fā),
哪里是多多(她堅持要給孩子取這個寓意多福的小名)的房間,窗臺上要擺滿綠植。
劉拓看著她臉上跳躍的光彩,看著她手指在粗糙的墻面上劃過時揚起的細小塵埃,
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沉甸甸地落在心底。這里,將是他們血肉相連、共同呼吸的起點。
裝修預(yù)算緊巴巴的,能自己動手的絕不請人。劉拓學(xué)著刷墻,小敏踩著凳子貼壁紙。
塵土飛揚中,兩人常常弄得灰頭土臉,相視一笑,疲憊卻甘甜。一件件簡單的家具搬進來,
空蕩蕩的水泥盒子漸漸有了家的形狀和溫度。
當那張從舊貨市場淘來、被劉拓親手打磨刷漆的木質(zhì)餐桌穩(wěn)穩(wěn)地放在小小的餐廳時,
小敏做了搬家后的第一頓飯。暖黃的燈光下,兩碗熱氣騰騰的西紅柿雞蛋面,
兩張帶著汗水和憧憬的笑臉,這個用愛和汗水澆筑的蝸居,在太原城璀璨的萬家燈火中,
終于點亮了屬于他們自己的、微小卻無比堅實的一盞。
小小的兩居室很快迎來了翻天覆地的熱鬧。多多,這個承載著無限希望和祝福的小生命,
用響亮的啼哭聲宣告了他的到來。
初為人父母的喜悅很快被奶粉、尿布和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沖淡。小敏產(chǎn)后身體虛弱,
卻強撐著照顧襁褓中的嬰兒,眼下的烏青清晰可見。劉拓的工作更加拼命,
為了那多一點的奶粉錢和績效獎金,他像陀螺一樣旋轉(zhuǎn)。然而,無論多晚,只要推開家門,
迎接他的永遠是客廳一盞為他留著的暖黃色小夜燈,
廚房灶臺上溫著一碗清淡卻暖胃的小米粥或湯面。他總要先輕手輕腳地走進臥室,
借著門縫透進的光,凝視床上那一大一小兩個安睡的輪廓——小敏疲憊的睡顏,
多多在睡夢中無意識吮吸的小嘴。那一刻,所有的奔波勞碌都化作了心尖上最柔軟的蜜糖。
他俯下身,極其輕柔地吻了吻妻子的額頭,再碰碰兒子溫熱的小臉蛋,
心里脹滿了一種近乎神圣的滿足感:為了她們,他甘愿做這世間最堅韌的牛馬。
生活像一輛加滿了油的車,在劉拓的全力驅(qū)動下,朝著越來越光明的方向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