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婚嫁與旱魃
同治九年的春天,終南鎮(zhèn)外桃樹綻出粉紅,涇陽來的媒人踩著露水進了趙家草房。媒人嗑著瓜子,唾沫星子濺在炕桌上:“朱家那后生,是個實在人。雖說是落第秀才,可會寫會算,比種地的強。”婉娘坐在灶門前添柴,火光映著她發(fā)紅的臉,手里的火鉗把灶膛里的灰扒得簌簌響——那灰燼細碎地落下,仿佛她少女時代悄然飄逝的尾聲。
定親那日,趙毅軒用攢了半年的錢,在終南鎮(zhèn)的銀匠鋪打了只細鐲子。河南口音的銀匠揮動小錘,每一次敲擊都讓那銀坯在鐵砧上微微震顫,清越的金屬聲在狹小的鋪子里縈繞。他邊捶打邊嘆氣:“前幾年兵荒馬亂,多少人家把傳家的銀器都熔了換糧食,現(xiàn)在能打上只鐲子,是你們家要轉(zhuǎn)運了?!碑斪詈笠诲N落下,鐲圈成形,日光恰好斜照進來,在光潔的銀面上映出婉娘清瘦的身影,像一朵亭亭初綻的蓮。婉娘輕輕伸出手指,指尖觸到那微溫的銀圈,一縷微弱的暖意順著指尖爬上來,仿佛那微小的圓圈,真能圈住一點渺茫的平安。
送親的隊伍只湊了七人,都是鄰村相熟的墾戶。趙長卿挑著嫁妝——兩床打著補丁的被褥,一筐新編的竹籃。在那竹籃最底層,他偷偷藏著兩個煮雞蛋,蛋殼被他摩挲得溫潤發(fā)亮。那是他熬了三個通宵編筐,換來四十文錢買的。“到了朱家,別總想著家里?!彼央u蛋塞進婉娘手里,聲音硬邦邦的,像塊粗糲的石頭,眼睛卻不敢看妹妹,“受了委屈就回來,哥養(yǎng)得起你?!彼缟系谋鈸ㄑ阶黜?,仿佛不堪這世道與人心的重負。
渭河邊的風帶著濃重的潮氣,吹得婉娘單薄的藍布衫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纖細的輪廓。擺渡的回民老漢把船篙往河泥里深深一插,船身便穩(wěn)穩(wěn)停住。老漢目光落在婉娘腕上那新打的銀鐲,忽然咧開嘴笑了,漢話磕磕絆絆,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安吳堡的周掌柜家,女娃子的鐲子,比這亮十倍?!蓖衲锵乱庾R地把鐲子往袖子里縮。老漢卻擺擺手,用袖子擦了擦船板上的水漬,“周掌柜家的麥子地,也養(yǎng)著回民佃戶呢?!崩蠞h的皺紋在河面的反光里顯得格外深,像一道道刻入年輪的旱澇印記。
船到河心,水波變得渾濁湍急。趙長卿望見南岸坡地上,朱家的迎親隊伍正舉著紅綢子朝這邊張望。就在這時,婉娘忽然回頭,迅速往長卿手里塞了個東西——是塊疊得方方正正的粗布。他打開一看,是雙納得密密實實的布鞋,鞋底上繡著幾穗極小的麥子?!敖o幼安的,他腳長得快?!彼f完就轉(zhuǎn)過身去,只留下藍布衫的衣角在風里輕輕晃動,像一片割舍的牽掛。
之后兩年,終南的收成竟出奇地好。趙長卿用攢下的糧食換了頭牛犢,那畜生初來時腿腳還不穩(wěn),如今已能拉著木犁在田里穩(wěn)穩(wěn)前行。趙幼安的肩膀越來越寬,能跟著終南鎮(zhèn)的馬大爺去集市上叫賣那些精心編好的竹器。唯獨四爺爺?shù)目人钥偛灰姾?,尤其入了秋,夜里的咳嗽聲沉悶而悠長,像一把鈍鋸在拉扯著陳年的朽木,震得草房的梁木簌簌落灰,也震得人心驚惶。“得給長卿說門親事了。”四爺爺咳著,旱煙桿在炕桌邊緣敲出一串焦躁的火星,“鄰村王家的桂英,聽說能頂半個漢子?!?/p>
王桂英過門那天,沒穿紅嫁衣,只穿了件漿洗得筆挺的青布褂子。陪嫁是半袋沾著濕泥的土豆和一口沉甸甸的鐵鍋。拜堂時,她仰頭看見趙家草房梁上懸著的那串風干的野棗,暗紅干癟的果子在微塵里輕輕晃動,她突然就笑了,聲音爽朗:“我爹說,能在梁上掛吃食的人家,日子差不了。”那笑聲穿透了草房的沉悶。那年冬天,桂英的肚子便一天天隆了起來。夜里,長卿粗糙的手掌輕輕覆上去,隔著薄薄的衣衫,能感到里面細微的動靜,仿佛揣著一團暖烘烘、活生生的希望,在這清寒的塵世里微弱地搏動。
光緒元年的開春,卻透著一股邪乎勁兒。太陽剛出山,便如一塊燒得通紅的烙鐵懸在當空,毫無憐憫地灼烤著大地。地里的土被曬得裂開一道道口子,如同老人皸裂的皮膚,指頭寬的縫隙猙獰地延伸著。剛冒出頭的麥苗,先是蔫頭耷腦,沒幾天就變成了焦脆的枯黃色,指尖稍一觸碰,便無聲地碎成齏粉。趙長卿每天天不亮就挑著水桶出門,跋涉兩里地去那條日漸消瘦的小溪。溪水渾濁如淚,每次挑回的那點水澆到地里,只聽得“滋”的一聲輕響,連地皮都濕不透,瞬間就被饑渴的裂縫吞噬殆盡。他低頭看著懷里剛滿周歲的兒子,孩子的小臉被毒日頭曬得通紅,啼哭起來嗓子都是嘶啞的,那哭聲刮擦著長卿的心,像曬焦的麥子一樣脆弱易碎。
“幼安,去把窖里的陳糧清出來?!壁w毅軒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他的背似乎比去年更駝了,像被無形的重擔壓彎的枯枝,“省著吃,能撐一天是一天?!壁w幼安應聲去了。他已長得比長卿還高,肩膀?qū)捄竦媚芊€(wěn)穩(wěn)架起沉重的扁擔,只是顴骨高高凸起,眼窩深深陷下去,像兩口被烈日徹底淘空的枯井,盛滿了無聲的焦渴。
四爺爺?shù)目人月曉絹碓街?,夜里聽著尤其駭人,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天深夜,他又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之后,氣息奄奄地把長卿喚到炕邊??菔萑绮竦氖置偷刈プ¢L卿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留下深紅的印記:“去……去涇陽找你姑……”劇烈的咳嗽再次打斷了他的話,他佝僂著身體,喉嚨里發(fā)出可怕的拉風箱般的嘶鳴,好半天才喘過一口殘破的氣,“朱家……雖窮,有口飯……”這幾個字耗盡了他最后的氣力,渾濁的老眼里只剩下一點微弱的、固執(zhí)的光,死死盯著長卿。
長卿的目光越過四爺爺灰敗的臉,投向窗外。終南山的輪廓在持續(xù)肆虐的旱魃蒸騰下扭曲模糊,仿佛隨時會融化在灼熱的空氣里。遠處的土塬上,不知誰家的草房終于支撐不住,塌了半邊,揚起一大片昏黃的煙塵,在毒辣的日頭下久久懸浮,不肯散去。他想起開春時縣衙門口那張墨跡尚新的告示,上面“興修水利,澤被萬民”的字樣寫得端方有力,墨色在陽光下甚至有些刺眼??扇缃?,連個役夫的影子都沒見著。倒是終南鎮(zhèn)的保長,騎著那匹養(yǎng)得膘肥體壯的青騾子,來了兩回,吆五喝六地帶走了家里最后一點雜糧,說是“官倉儲備,以備不虞”。那“不虞”二字,此刻像燒紅的針,扎在長卿的心尖上。
入夏,塬上的死亡便不再是稀罕事。先是東頭那個獨居的張老漢,悄無聲息地蜷縮在自家屋角的麥秸堆里,被人發(fā)現(xiàn)時身體早已僵硬,縮成一團,像一只被烈日徹底烤干、抽去了所有汁液的蝦。接著,死亡如同瘟疫般蔓延開來。趙長卿又一次空著籮筐從終南鎮(zhèn)換糧回來,遠遠便看見鎮(zhèn)口那棵虬枝盤曲的歪脖子老榆樹下,倒臥著一對母子。女人干瘦的手臂還緊緊環(huán)抱著懷里的孩子,那孩子的小手兀自攥著母親胸前的衣襟,一大一小兩具軀體緊緊相依,卻早已沒了氣息。幾只碩大的綠頭蒼蠅嗡嗡地盤旋著,發(fā)出令人作嘔的聲響。他胃里一陣翻攪,幾乎要嘔出酸水,只能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腳步踉蹌地加快,逃離這被死亡釘住的人間慘景。
“全省餓死三萬多了?!瘪R大爺拄著拐杖,頭上那頂回民白帽落滿了黃塵。他不知何時走到長卿身邊,聲音低沉得像從干裂的地縫里擠出來,“官府的冊子上記著的,可塬上的野狗,這幾個月肥得像小狼崽子?!彼D了頓,枯瘦的手顫巍巍地從懷里摸索出一個干硬得如同土坷垃的雜糧餅子,不由分說地塞進長卿手里,“回民坊上…還有點存糧,能分你們家一口?!蹦秋炞哟植诘睦饨琼阎L卿的掌心,傳遞著一點絕望中難以置信的溫熱。
那天晚上,四爺爺咳得幾乎要背過氣去,每一次劇烈的抽搐都仿佛要把草房的骨架震散。趙幼安用他寬闊卻同樣瘦削的肩膀緊緊抱著老人,試圖分擔那具枯槁身體里翻江倒海的痛苦。桂英坐在炕沿,撩起衣襟,把干癟的乳房塞進孩子嘴里。孩子餓得狠了,用力吮吸著,卻只吸出幾滴稀薄的乳汁,隨即爆發(fā)出更加沙啞無力的啼哭。灶臺上,婉娘托人輾轉(zhuǎn)捎來的那點珍貴的土豆,在無人顧及的角落里,悄然冒出了慘白扭曲的芽,在昏暗的油燈光下伸展著絕望的觸角。
長卿獨自坐在冰冷的門檻上,背對著屋里煉獄般的景象。慘白的月光鋪滿了門外干裂如龜甲的大地,每一道裂縫都像是大地無聲的控訴。遠處,不知是哪個亂葬崗的方向,傳來野狗拖長的、貪婪的嗥叫,一聲,又一聲,凄厲地撕扯著這無邊無際的苦難長夜。那聲音鉆進耳朵,帶著血腥氣,帶著對生者的嘲弄。
他猛地站起身,骨頭發(fā)出輕微的脆響,像一株被旱風拉扯的老樹。“明天就去涇陽?!甭曇羲粏〉孟駜蓧K粗礪的砂石在摩擦,“帶上桂英和娃,幼安留下守著家。”他的手無意識地探進懷里,摸到了那本薄薄的魚鱗冊。冊頁邊緣早已被汗水浸得卷曲發(fā)毛,里面按下的紅手印,顏色早已褪成陳舊的褐黃,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隔著粗布衣裳燙著他的皮肉,燙著他的心。終南山方向刮來的風掠過土塬,卷起干燥嗆人的塵土,裹挾著令人窒息的絕望。然而,在那風沙深處,又仿佛藏著一絲幾乎被淹沒的、極其頑強的韌性——就像這土塬上那些被曬得枯焦的草,縱然被旱魃奪去生命,深埋地下的根卻死死抓住黃土,沉默地等待著,等待一場不知何年何月才會落下的甘霖。只要根不死,這土地和依附其上的人們,便總還存著一點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渺茫念想。
長卿在慘淡的月光下望向南方——那是涇陽的方向,也是婉娘所在的方向。他仿佛能穿透沉沉夜色,看到妹妹手腕上那只微光黯淡的銀鐲。那點微光,如今成了沉淪黑夜里唯一可辨識的航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