嗩吶聲尖銳刺耳。身下的轎子顛簸得厲害,額頭撞在轎壁上,生疼。我這是……在哪兒?
我最后的記憶,是在博物館里,隔著冰冷的玻璃展柜,
癡癡地看著那幅狀元郎溫玉知的傳世字帖。我愛慘了史書里那個英年早逝的狀元郎。
他才情蓋世,風(fēng)骨無雙,是暗夜里最皎潔的月光。我扼腕嘆息天妒英才。就在這時,
一道蠱惑的男聲自我腦中響起:「你,想救他嗎?」......1“聽說了沒?
新娘子剛到門口,狀元郎又吐了一大口黑血!”“這哪是沖喜,這是趕著去陪葬??!
”“林家這姑娘,怕是活不過今晚了?!鞭I外幾個婆子壓著嗓子的議論,針一樣扎進(jìn)我耳朵。
新娘子?陪葬?轎子“咚”一聲落地。簾子被粗暴地掀開,一個喜婆探進(jìn)頭,
臉上沒有半點(diǎn)喜氣?!靶履镒樱聛?!吉時到了,別耽誤給狀元郎沖喜!
”我被兩個婆子一左一右架出轎子,雙腳幾乎離地,直接拖進(jìn)了溫府大門。沒有賓客,
沒有喜樂。滿眼的紅綢在肅殺的空氣里,像一道道凝固的血。我被推進(jìn)一間屋子,
濃得化不開的藥味瞬間嗆得我頭暈?!芭?!”門在我身后關(guān)死。
一個尖利的女聲隔著門板傳來:“進(jìn)去!能不能讓狀元郎活過來,就看你的命夠不夠硬了!
”我踉蹌幾步站穩(wěn),目光死死鎖定在床榻上。那兒躺著一個男人。面色灰敗,嘴唇干裂發(fā)紫,
瘦得只剩一副骨架??赡歉咄Φ谋橇汉颓逦南骂M線,依然透出昔日俊朗的輪廓。是他。
溫玉知。我癡迷了十年,刻在心尖上的狀元郎。我沖到床邊,他像是被驚動,眼睫顫了顫。
費(fèi)力地睜開一條縫。那雙眼,明明黯淡無光,卻藏著一股寧折不彎的狠勁。
和史書上那個被當(dāng)庭杖責(zé),打斷了腿骨也未曾彎腰的溫玉知,一模一樣?!皽赜裰??
”我試探著輕喚。他毫無反應(yīng),只有胸口微弱得幾乎看不見的起伏。我伸手搭上他的手腕,
脈搏亂而急,皮膚燙得嚇人。再看他的指甲,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不正常的青紫色。我不是醫(yī)生。
但作為一個為了他,把那個朝代的醫(yī)書和毒物典籍都快翻爛了的歷史系學(xué)霸,
我斷定——這不是病,是中毒!一種會造成臟器緩慢衰竭的慢性毒?!罢l讓你碰大少爺?shù)模?/p>
”一聲厲喝自身后炸響。我回頭,一個滿頭珠翠的中年婦人正怒視著我,
身后跟著幾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大夫。溫家主母,溫玉知異母弟弟溫玉墨的生母。她看我的眼神,
像在看一個已經(jīng)死了的物件。“一個沖喜的賤丫頭,誰給你的膽子碰玉知?”溫母滿臉刻薄。
她身后的老郎中立刻附和:“夫人,狀元郎已是油盡燈枯之相,我等回天乏術(shù)。這位新夫人,
還是準(zhǔn)備后事吧?!睖?zhǔn)備后事?我笑了?!八皇遣。侵卸??!蔽乙蛔忠痪洌曇舨淮?,
卻讓滿屋死寂。溫母臉色驟變:“你胡說八道什么!”“我是不是胡說,夫人心里沒數(shù)嗎?
”我迎上她的目光,寸步不讓,“風(fēng)寒入體,會讓病人指甲發(fā)紫,口吐黑血?
滿京城的大夫都看不出來,還是不敢說?”幾個大夫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眼神躲閃。
溫母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化為暴怒:“來人!把這個妖言惑眾的瘋女人給我拖出去!
”“誰敢!”我猛地提高聲音,氣勢全開。我走到她面前,死死盯著她的眼睛?!胺蛉耍?/p>
我們立個字據(jù)?!薄叭?。”“我以我的命做賭,三天之內(nèi),我讓他好轉(zhuǎn)。若有差池,
我提頭來見,絕無怨言?!薄暗羲棉D(zhuǎn)了,從此,這個院子,我說了算!
”所有人都被我的瘋狂鎮(zhèn)住了。溫母死死地瞪著我,恨不得用眼神將我凌遲。我站得筆直,
毫不閃躲。我在賭。賭她不敢現(xiàn)在就讓溫玉知死。
狀元郎“病死”和被一個沖喜新娘“沖死”,對溫家的名聲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打擊。
她賭不起。良久,她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好!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通天本事!治不好,
你就給他陪葬!”她拂袖而去,眾人也趕緊退了出去。房間里,終于只剩下我和溫玉知。
我立刻沖到桌邊,端起那碗黑漆漆的湯藥。湊近一聞,除了常規(guī)藥材,
里面果然混著一味極其隱蔽的“七日枯”。我毫不猶豫地將藥汁潑進(jìn)墻角的花盆,
余光瞥見窗欞上貼著一張府內(nèi)喪榜,字跡已經(jīng)發(fā)黃?!皽丶掖巫佑衲晔?,疫亡,
停柩三日即葬”。溫玉知病危,溫玉墨病故。這溫家,真夠倒霉的。我沒時間多想,
立刻在自己身上翻找。穿越時我正背著旅行包,里面有一個小小的急救包。找到了!
一板還剩三片的,強(qiáng)效廣譜抗生素。現(xiàn)代醫(yī)學(xué)的結(jié)晶,對付他這種因中毒引起的嚴(yán)重感染,
是唯一的生機(jī)。我取出一片,用茶杯底碾成最細(xì)的粉末,
又提筆寫下一張清肺解毒、固本培元的方子,沖出門甩給守門的丫鬟?!傲⒖倘プニ帲?/p>
用最好的藥材!半個時辰內(nèi),我要見到湯藥!”藥很快煎好。我將抗生素粉末混入其中,
端回床邊。溫玉知依舊昏迷著,牙關(guān)緊閉,湯藥根本喂不進(jìn)去。我試著用勺子撬,
藥汁順著他的嘴角全部流了出來。時間不等人。我心一橫,再不猶豫。
我自己含了一大口滾燙的藥,俯下身,一手捏開他的下巴,一手扶著他的后頸,
將唇貼了上去。他的唇冰冷,沒有一絲生氣。我撬開他的齒關(guān),將苦澀的藥汁一點(diǎn)點(diǎn)渡過去。
一次,兩次……直到一整碗藥見底,我已是滿頭大汗,嘴里全是揮之不去的苦味。夜深了。
我守在床邊,握著他滾燙的手。我沒念那些他寫的風(fēng)花雪月的詩。我湊到他耳邊,
用只有我們兩人能聽到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溫玉知,史書上說你早夭。
”“可我偏不讓你死?!薄澳懵犞?,你要是敢死,我就把你那些傳世字帖,一幅一幅,
全燒了。讓你一個字都留不下來?!薄澳悴皇恰笧樘煜掳玻磺笊砗竺瘑??
我讓你連名都留不??!”“所以,你給我活下去!”不知過了多久,我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是被晨光刺痛了眼睛。我一個激靈,猛地伸手探向他的額頭。那灼人的滾燙,
消失了。高熱,退了!我欣喜若狂,再看他的臉,那層死灰之氣也散了些,
呼吸變得平穩(wěn)悠長。我成功了!我真的把他從鬼門關(guān)前拉了回來!2他醒了。
在我欣喜若狂的目光中,那雙曾出現(xiàn)在無數(shù)個夢境里的清亮眸子,
第一次清晰地、完整地映出了我的模樣?!澳恪彼穆曇羲粏「蓾?。我連忙端過溫水,
用勺子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唇邊?!皠e說話,你剛退燒,身體還很虛。
”他極為順從地喝了幾口,干裂的嘴唇得到一絲滋潤。他靜靜看著我,
眼神里帶著迷茫和探究。三日之期到了。當(dāng)我端著親自熬的米粥再次推開門時,
溫家主母正站在床邊,臉上的表情極為復(fù)雜。見我進(jìn)來,她沒有像往日那般呵斥,
只是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什么也沒說,轉(zhuǎn)身走了出去。整個溫府的態(tài)度,
一夜之間天翻地覆。下人們再見到我,臉上不再是鄙夷和看好戲,而是畢恭畢敬地躬身行禮,
口稱“夫人”。他們說,我是溫家的福星,是上天派來拯救狀元郎的神仙。我不在乎這些。
我只在乎床上那個日漸好轉(zhuǎn)的人。在他的身體能下床走動后,我才真正體會到,
什么是夢想照進(jìn)現(xiàn)實(shí)。他會拉著我,坐在窗邊一起看書。午后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
灑在他清雋的側(cè)臉上,為他鍍上一層溫柔的光暈,美好得不像真人。
他會耐心地聽我講那些“聞所未聞”的趣事,眼里的笑意比漫天星光還要璀璨。
最讓我心動的,是他會親自為我描眉。我端坐在鏡前,他執(zhí)著眉筆,
微涼的指尖帶著淡淡的墨香,若有似無地觸碰著我的肌膚。他靠得很近,
溫?zé)岬暮粑鬟^我的耳畔,癢癢的,讓我心尖都跟著發(fā)顫?!拔⑽⒌拿?,如遠(yuǎn)山含黛,極美。
”他輕聲贊嘆,嗓音里含著笑。鏡中的我,臉頰早已紅透。我徹底淪陷了。
史書上那個清冷孤高的白月光,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對我極盡寵愛,溫柔體貼。
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冒險,在這一刻,都化作了無邊的甜蜜。我拯救了他,也擁有了他。
這是我應(yīng)得的。身體痊愈后,溫玉知重返朝堂??珊芸?,我就察覺到了不對勁。他變了。
他不再是史書中那個溫和謙遜,以仁德服人的君子。他遞上去的奏疏,依舊字字珠璣,
文采斐然,卻少了幾分悲天憫人,多了幾分狠辣的權(quán)謀算計。朝堂之上,
他的手段變得凌厲果決。直到,他將政敵張御史拉下馬。張御史是個出了名的倔老頭,
為人清正,只是在幾項(xiàng)政令上與他意見相左。可他卻設(shè)下圈套,不僅讓張御史被罷官免職,
還翻出陳年舊事,羅織罪名,害得張家滿門流放,永世不得翻身。
這根本不是史書上那個會為政敵求情的溫玉知!晚上,我坐在桌邊,看著他從容地脫下官服,
終是忍不住開口?!皬堄芬簧辶退阏姴缓希欢ㄒ龅竭@個地步嗎?
”他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走到我身后,從背后將我輕輕圈入懷中。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發(fā)頂,聲音溫柔得能滴出水來?!拔⑽?,朝堂如虎狼之地,我不狠,
就無法站穩(wěn)腳跟,更無法保護(hù)你。”我身子一僵。他抱緊了我,
近乎嘆息著說:“我死過一次,才明白仁慈換不來安穩(wěn)。我所做的一切,
都是為了我們能有一個安穩(wěn)的未來?!币唤z愧疚自我心底升起,
瞬間淹沒了那點(diǎn)因?yàn)槭窌涊d而生的不適。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我明白了,
以后我不會再質(zhì)疑你了?!彼偷偷匦α耍谖翌~上印下一個滾燙的吻?!拔业奈⑽ⅲ?/p>
最是懂我?!笨赡欠莶粚诺母杏X,還是像一根細(xì)刺扎在我心上。府中有一位福伯,
是看著溫玉知長大的老人。以前,福伯看我的眼神是純粹的感激和欣慰??勺罱?/p>
他看我的眼神,卻總是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甚至有恐懼。好幾次,他都欲言又止,
最后只是佝僂著背倉惶走開。我開始感到不安。這份不安,在我想去西院舊書房時,
達(dá)到了頂峰。史書記載,溫玉知揮毫潑墨、苦讀詩書的地方,
就是西院那間藏書萬卷的舊書房,他許多傳世名篇都作于此。那天午后,
我提議一起去西院走走。正修剪花枝的他,臉上溫柔的笑容瞬間凝固了一瞬。
他笑著拉住我的手,不由分說地將我拽回他身邊?!拔⑽ⅲ抢锊恍?。”“為何?
”“那里陰冷潮濕,又是我生病時住的地方,充滿了不祥?!彼瘟斯挝业谋亲樱Z氣寵溺。
“我不想讓那些不好的東西,沾染到我的福星?!?朝堂之上,溫玉知步步高升。
他成了人人畏懼的酷吏。曾經(jīng)那個“寧為玉碎”的溫潤君子,徹底死在了史書里。府門外,
被他扳倒的官員家眷跪在地上,哭嚎聲撕心裂肺。而我的夫君,溫玉知,正踩著一地落葉,
云淡風(fēng)輕地走進(jìn)家門。他甚至沒朝那個方向看一眼,只對管家吩咐:“吵鬧,趕走。
”那份不對勁,像一根淬了毒的芒刺,扎進(jìn)我的心口,日夜瘋長。一日,
我在書房為他整理文稿。我曾將溫玉知的字帖臨摹過千百遍,熟悉他筆鋒的每一個頓挫。
他的字,溫潤內(nèi)斂,風(fēng)骨天成??裳矍斑@份奏疏,筆跡在極力模仿,卻藏不住一股鋒利。
每一個收筆和轉(zhuǎn)折,都像一把匕首,帶著入木三分的狠勁。那不是風(fēng)骨。是殺氣。下午,
福伯端著一碗湯藥進(jìn)房。他不知為何腳下踉蹌,手一抖。
“嘩啦——”黑漆漆的湯藥盡數(shù)潑灑在地毯上。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草木腐爛和陳舊血腥的氣味,瞬間炸開。這絕非補(bǔ)藥?!胺蛉怂∽铮?/p>
老奴該死!”福伯臉色慘白,撲通一聲跪倒,額頭一下下重重磕在地板上,
發(fā)出沉悶的“咚咚”聲。他嘴里飛快地念叨著,
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少爺……少爺從前最怕這個味道了……一聞就頭疼……老奴該死!
老奴失言了!”我的心跳停了一瞬。剛要追問,福伯卻像被掐住了脖子,猛地閉上嘴。
他不敢再看我,只是更用力地磕頭,額頭很快見了血。我讓他起來,他卻只是驚恐地?fù)u頭,
最后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爬了出去,像身后有惡鬼在追。第二天,溫玉知為我描眉。
銅鏡映出他溫柔專注的側(cè)臉,一如往昔。我狀似無意地開口:“夫君,我聽聞你幼時貪玩,
曾將老師最愛的硯臺藏了起來,被罰抄了三百遍《論語》,可有此事?”他執(zhí)筆的手,
沒有絲毫停頓?!澳銖哪膬郝爜淼呐f事?”他笑了,聲音寵溺得聽不出一絲破綻,
“確有此事。那位老夫子,古板得很?!被卮鸬锰煲聼o縫。每一個細(xì)節(jié),
都與史書記載的別無二致。我透過銅鏡,死死盯著他的眼睛。那雙深邃的眼眸里,
沒有一絲回憶往事時該有的鮮活光亮。我的心,徹底沉了下去。他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異樣。
從那天起,他對我的“保護(hù)”,變本加厲。府中伺候許久的丫鬟,都被他尋了由頭打發(fā)走,
換上了一批他親選的、沉默寡言的仆人。她們從不與我交談,只是像影子一樣跟著我,
監(jiān)視我。這溫府,成了一座華美的囚籠。直到那天,我借口想吃城南的桂花糕,
支開了身邊的丫鬟。我獨(dú)自來到花園踱步,心亂如麻。不遠(yuǎn)處,福伯正在修剪花枝。
他看見了我,眼神復(fù)雜,手里的花剪頓在半空。最終,他像是下定了決心。提著花剪,
低著頭,快步朝我走來。就在擦肩而過的瞬間,一個冰冷的東西,被飛快地塞進(jìn)了我的手心。
福伯不敢停留,佝僂著背,幾乎是落荒而逃。我緩緩攤開手。一把生了銹的鑰匙,
在午后陽光下,泛著幽暗詭異的光。機(jī)會很快來了。宮中設(shè)宴,慶賀邊疆小勝,
溫玉知身為新貴,自然在受邀之列。晚膳時,我只喝了兩口湯,便扶住額頭,臉色蒼白。
“許是白日吹了風(fēng),頭有些疼,我想早些歇下?!彼焓痔搅颂轿业念~頭,溫度正常。
但他看著我虛弱的模樣,終究沒有多問,只溫聲囑咐:“那你休息,我今晚會早些回來。
”他為我掖好被角,動作一如既往的溫柔。我閉上眼,屏退所有侍女。
我能聽到他離去的腳步聲,府門外馬車的轆轆聲。直到整個溫府徹底安靜下來,
我才猛地從床上坐起,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夜色如墨。我提著一盞小小的燈籠,
憑著記憶,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西院。這里是府中最偏僻的角落,荒草叢生,
連巡夜的家丁都不會踏足。風(fēng)吹過,草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無數(shù)人在低語。
我握著鑰匙的手,早已被冷汗浸濕。終于,那座籠罩在月色下的舊書房,出現(xiàn)在眼前。
我顫抖著,將鑰匙插入鎖孔。“咔噠。”一聲輕響,在這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生銹的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我緩緩?fù)崎_門。
一股濃重的灰塵和書卷腐朽的氣味撲面而來。燈籠的昏黃光線,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地方。
書房里蛛網(wǎng)遍布,桌椅上蒙著厚厚的灰。我按照福伯之前的暗示,直奔那排頂天立地的書架。
我一排排地摸索過去,終于,在最角落的書架后,發(fā)現(xiàn)了一道極不明顯的縫隙。是暗門。
我用盡全身力氣,用力一推。石門沉重地向內(nèi)打開。一股無法形容的惡臭,猛地從門后涌出。
那氣味像一堵墻,混合了濃重藥渣、血腥和霉變的腐爛氣息,狠狠撞在我的臉上。
我的胃里頓時翻江倒海。門后,是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向下延伸的石階。陰冷,潮濕,
黑暗。像通往地獄的入口。微微用袖子死死捂住口鼻,提著燈籠,咬著牙,
一步一步走了下去。腳下的石階布滿濕滑的青苔,空氣里的惡臭愈發(fā)濃烈,
粘稠得仿佛能附著在皮膚上。石階的盡頭,是一間不大的密室。我舉起燈籠。光,
照亮了密室的全貌。也在那一瞬間,時間靜止了。密室盡頭的墻角,稻草堆里,
蜷縮著一個人。一個男人。他被碗口粗的鐵鏈鎖住了手腕和腳踝,
整個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衣衫襤褸,沾滿了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跡。
頭發(fā)如一團(tuán)亂草,遮住了他的臉。聽到動靜,那人身體微微一顫。然后,他緩緩地,
緩緩地抬起了頭。燈籠的光,映亮了他的臉。轟——整個世界都在我耳邊炸開。
那是一張……和我夫君一模一樣的臉。只是這張臉,憔悴到完全脫形,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嘴唇干裂起皮??赡请p眼睛……即使黯淡無光,充滿了死寂和麻木,
但在看到提著燈籠的我時,那雙眼睛里,
依然透出了獨(dú)屬于史書上那個溫玉知的……文人風(fēng)骨。還有極致的震驚。是他。
這才是那個“風(fēng)骨峭峻,卓爾不群”的狀元郎。我渾身的血液,在這一刻,盡數(shù)凝固。
被囚禁的男人,目光從我驚恐的臉上,緩緩移到我身上華麗的錦緞衣裙上。
他張了張干裂的嘴,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許久,
他才擠出一句完整的話?!澳恪恰摹履??”不等我回答,他笑了。那笑容,
比哭還難看,扭曲而悲涼。他看著我,一字一頓,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份……活下來了……”“他用我的臉……娶了你……”我手里的燈籠“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火光劇烈地跳動了一下,險些熄滅。雙腿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跪倒在地。我親手救的,
究竟是誰?我嫁的,又是誰?就在這時,身后,石階入口處,傳來一個聲音。“微微,
夜深露重,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我僵住了。那個聲音,我每天都能聽到。
“我不是說過么,這里不吉利,不許你來?!蔽业摹胺蚓?,
那個我曾以為是全世界最溫柔的男人,正站在了石階的入口處。燈籠的光從下往上照,
將他的臉隱沒在明暗交界處。他緩緩地從石階上走下來。一步。又一步。
他欣賞著我臉上無法掩飾的恐懼和煞白,滿意地勾起了唇角。目光又越過我,
落在了墻角那個被囚禁的、真正的溫玉知身上。然后,他用近乎炫耀的語氣,
殘忍說道:“看來,我的好夫人,發(fā)現(xiàn)了我為你準(zhǔn)備的‘驚喜’?!彼叩轿颐媲?,蹲下身,
撿起地上的燈籠,重新遞到我手里。我觸電般縮回手。他毫不在意,站起身,走向墻角。
“沒錯,我是溫玉墨?!彼麑χ鴫堑男珠L,話卻是說給我聽的,“你救的,
從來都不是你的狀元郎。”5墻角的溫玉知,身體劇烈一顫。鐵鏈“嘩啦”作響。
溫玉墨的視線越過我,落在溫玉知身上,那眼神,是貓捉到老鼠后毫不掩飾的戲謔?!芭?,
忘了介紹。”他轉(zhuǎn)向我,聲音溫柔得令人發(fā)指,“這是我的兄長,溫玉知。
”“從小就是天才,父親的驕傲,世人的楷模?!薄岸?,只是他光環(huán)下的影子。
”他踱到溫玉知面前,用皮靴的尖端,挑起兄長污穢的下巴,強(qiáng)迫他看我。“可惜啊,
他身子骨太弱,一場風(fēng)寒就去了半條命?!薄笆俏胰蚀?,用我自己的身份,讓他‘死’了。
然后,我替他活著,替他光宗耀祖,替他迎娶美嬌娘?!薄靶珠L,”他俯下身,
對著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一字一句,“你應(yīng)該,感謝我。”溫玉知牙關(guān)緊咬,
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嘶吼,恨意幾乎要從眼眶里噴涌而出,卻連一個字都罵不出來。
溫玉墨很滿意這無聲的憤怒。他轉(zhuǎn)過身,一步步向我走來。我控制不住地向后挪動,
直到后背抵上冰冷的石壁,退無可退。他俯下身,溫?zé)岬臍庀娫谖业亩希?/p>
像毒蛇的信子?!澳悴缓闷?,那杯要了他半條命的毒茶,是誰端過去的嗎?”他笑了,
胸腔發(fā)出愉悅的震動。“是我,我親手勸他喝的?!薄盀榱俗屗判?,我還當(dāng)著他的面,
先嘗了一大口?!彼逼鹕?,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空空如也的水碗。碗滾到一邊,
發(fā)出“哐當(dāng)”的空洞聲響?!拔冶鞠肟此赖酶筛蓛魞?,誰知他命這么硬,
只落得個半死不活?!睖赜衲哪抗庵匦侣浠匚夷樕希茄凵裣裨谛蕾p一件即將破碎的瓷器,
充滿了純粹的、不加掩飾的玩味?!安贿^這樣也好,讓他親眼看著,我如何踩著他的風(fēng)骨,
坐上本該屬于他的位置,睡著本該屬于他的新娘?!彼nD了一下,
似乎在欣賞我臉上血色盡失的模樣。然后,他朝我伸出手,用那張和狀元郎一模一樣的臉,
露出一個堪稱完美的、溫柔的笑容?!艾F(xiàn)在,微微?!薄拔业暮梅蛉耍愀嬖V我,
你打算怎么辦呢?”他眼底的殺意,像淬了冰的刀子,明晃晃地抵在我的喉嚨上。不能死。
我死了,誰來救他?這個念頭,是支撐我沒有昏死過去的唯一稻草。
我逼著自己從喉嚨里擠出聲音,眼淚卻先一步滾落下來?!拔摇也恢馈毕乱幻耄?/p>
我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前撲去,不是逃跑,而是跪倒在他腳邊,死死抓住他的衣袍下擺。
“我選你!我當(dāng)然選你!”我抬起頭,讓滿臉的淚痕和卑微,清晰地呈現(xiàn)在他眼前,
“我是你的妻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只認(rèn)你一個夫君!”我仰望著他,聲音顫抖,
卻帶著一絲豁出去的狠厲。“成王敗寇!他斗不過你,是他無能!我……我只追隨強(qiáng)者!
”這番話,似乎取悅了他。溫玉墨臉上的殺意緩緩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掌控一切的滿意。
他彎腰,將我從地上扶起,用指腹為我拭去眼淚,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我就知道,我的微微,最是聰慧?!彼麑⑽覔砣霊阎?,在我耳邊輕笑:“乖乖聽話,
狀元夫人的位置,永遠(yuǎn)是你的?!蔽业纳眢w僵硬地任他抱著,鼻腔里全是他身上清冷的檀香,
此刻卻像催命的毒藥。過了幾日,我借口被那晚的景象魘住,噩夢纏身,整個人憔悴不堪。
溫玉墨來看我時,我正坐在窗邊發(fā)呆?!胺蚓?,”我抓著他的衣袖,臉上滿是病態(tài)的怨毒,
“我一閉眼,就是密室里那張臉……他毀了我對狀元郎所有的幻想!他怎么能那么狼狽,
那么臟!”“你讓我再去見見他?!蔽乙е?,“我想親眼看他豬狗不如的樣子,我想罵他,
羞辱他!不然我這口氣,一輩子都咽不下去!”溫玉墨挑眉,興致盎然。
他大概很想親眼看看,我這朵昔日仰慕他兄長的小花,是如何親手將自己的信仰踩進(jìn)泥里的。
“好,我允了?!痹俅翁と朊苁遥枪蓯撼粢琅f。溫玉墨就站在石階之上,像個審判者,
居高臨下地看著我。我提著裙擺,一步步走到溫玉知面前。他比前幾日更憔悴,
眼神已是一片死寂的灰。我的心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疼得快要無法呼吸。但我的臉上,
掛著最惡毒的笑?!皽赜裰纯茨悻F(xiàn)在的樣子,像不像一條喪家之犬?”“你的身份,
你的榮耀,你的新娘,現(xiàn)在,全都是你弟弟的!你這輩子,都只能爛在這里!
”我用最傷人的話語攻擊他,趁著一個轉(zhuǎn)身,用寬大的裙擺擋住溫玉墨視線的瞬間,
我飛快蹲下。我做出一個用力推搡他的動作,在他因我的話而震動的身體前,
用口型無聲地說出兩個字:信我。他的身體,猛地一僵。那雙死寂的眼睛里,
像是投入了一顆火星,瞬間燃起一簇微弱卻倔強(qiáng)的火苗。要獲取溫玉墨真正的信任,
光靠演戲還不夠。我需要一個有分量的投名狀。機(jī)會很快來了。一日午后,
溫玉墨在書房看各地呈上來的文書,眉頭緊鎖。我為他換上一杯新茶,
看似無意地替他整理桌上散亂的紙張,嘴里用閑聊的口吻抱怨。
“這張媽媽真是越發(fā)不像話了,不過是個管事的婆子,前日里竟當(dāng)了半副金釵,
說是要給在戶部當(dāng)差的侄兒打點(diǎn)。夫君,你說一個下人,哪來這么大的手筆?”我一邊說,
一邊觀察他的神色?!拔疫€聽廚房的小丫頭嚼舌根,
說她那侄兒最近正為江南漕運(yùn)的爛賬頭疼呢,怎么都對不上。”溫玉墨翻動文書的手,
停住了。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如鷹,直直地釘在我臉上?!澳銖哪穆爜淼倪@些閑話?
”我故作惶恐地縮了縮脖子:“就是……就是下人們胡說的,妾身聽了一耳朵,
覺得有趣罷了。夫君,是我多嘴了?”他沒再說話,只是盯著我看了許久,
久到我后背起了一層薄汗。然后,他收回目光,淡淡道:“無事,你出去吧?!蹦翘煜挛?,
我看到府里的護(hù)衛(wèi)統(tǒng)領(lǐng),悄無聲息地出了門。三日后,京城震動。戶部一名張姓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