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動會帶來的短暫暖陽,如同被精心收藏的琥珀,在蘇晚心底持續(xù)散發(fā)著微光。陳晝掛在書包拉鏈上的那枚黃銅小哨,成了她目光時常流連的錨點。
它隨著他走路的節(jié)奏輕輕晃動,在陽光下偶爾閃過一道溫潤的光澤,像一個無聲的、只屬于兩人的秘密徽章。放學(xué)鈴聲一響,蘇晚幾乎是下意識地、帶著一絲隱秘的雀躍,腳步輕快地朝著廢棄實驗樓后的“秘密花園”走去。陽光穿過稀疏的梧桐葉,在她洗得發(fā)白的校服上投下跳躍的光斑,連帶著腳步也似乎輕盈了許多。
然而,當(dāng)她繞過斑駁的紅磚墻角,撥開低垂的冬青枝條,期待中的身影并未出現(xiàn)在那張墊著舊桌布的石桌前??盏厣现挥酗L(fēng)吹過荒草的沙沙聲,和幾只被驚起的麻雀撲棱棱飛走的聲音。石墩冰涼,石桌空蕩。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夕陽的余暉將老槐樹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長,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手掌覆蓋下來。周遭的寂靜逐漸變得粘稠而沉重。
起初的雀躍像被戳破的氣球,迅速干癟下去。一種熟悉的、冰冷的恐慌感開始沿著脊椎悄悄爬升。她坐在冰冷的石墩上,雙手交疊放在膝頭,指尖無意識地?fù)钢7澴由弦粋€微小的線頭。
每一次風(fēng)吹草動都讓她猛地抬頭張望,每一次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最終證明只是路過)都讓她的心短暫地懸起又重重落下。陳晝從未失約過。他會去哪兒?被老師留下了?家里有事?還是……昨天那瓶水太廉價了?他是不是終于覺得,靠近她這樣一團(tuán)麻煩是種負(fù)擔(dān)?那些被她努力壓下的、關(guān)于“不配”的自卑念頭,如同黑暗沼澤里滋生的毒藤,在等待的煎熬中瘋狂蔓延,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夕陽的暖意徹底消失,暮色四合,寒意從石墩透入骨髓。她環(huán)抱住自己的膝蓋,將臉埋進(jìn)去,單薄的肩膀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微微塌陷下去,像一株被霜打蔫的小草。秘密花園不再是庇護(hù)所,空曠的寂靜成了無聲的嘲諷。
……
第二天清晨,蘇晚像一道無聲的灰色影子,早早地溜進(jìn)教室,在自己的角落位置坐下,將頭埋得很低很低。她刻意避開了所有可能和陳晝視線交匯的路徑。當(dāng)那個熟悉的身影帶著晨光的氣息走進(jìn)教室,像往常一樣自然地想和她打招呼時,蘇晚猛地側(cè)過身,假裝在書包里翻找東西,只留給他一個冰冷而疏離的、繃緊的后背。
陳晝的腳步頓住了。他臉上的笑意凝固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清晰的錯愕和困惑。他站在過道里,看著她刻意回避的姿態(tài),眉頭慢慢蹙起,形成一個憂慮的川字。他沒有立刻走開,也沒有再試圖搭話,只是沉默地回到自己座位,目光卻不時落在那個蜷縮的背影上。
課間,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像一只小心翼翼的白色蝴蝶,再次從桌角縫隙滑落到蘇晚攤開的課本上。她盯著它,指尖冰涼,內(nèi)心掙扎如同風(fēng)暴。最終,她還是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沖動,將它展開。
紙條上的字跡依舊清雋,卻比平時潦草了些,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昨晚家里臨時有事,爺爺突然不舒服送醫(yī)院了,走得急沒來得及告訴你。對不起,讓你等了很久吧?”
字句的末尾,畫了一個小小的、垂頭喪氣的簡筆畫小人。
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蘇晚的喉嚨,堵得她眼眶瞬間發(fā)熱。原來……是這樣。不是嫌棄,不是負(fù)擔(dān),是意外,是家人需要他。那些因等待而滋生的陰暗猜測和冰冷的疏離,此刻像淬毒的冰錐,反噬回來,狠狠刺中了她自己。強(qiáng)烈的愧疚感混合著巨大的委屈和后怕,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猛地轉(zhuǎn)過頭,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陳晝看過來的視線。
他的眼神不再是錯愕,而是盛滿了清晰的心疼和一種……近乎受傷的擔(dān)憂。他就那樣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質(zhì)問,沒有責(zé)備,只是用眼神無聲地傳遞著他的歉意和等待。那眼神清澈得如同被雨水洗過的天空,清晰地映照出蘇晚此刻的狼狽和心口那巨大的、名為“誤解”的裂痕。
蘇晚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喉嚨卻像被棉花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情緒沖擊下,她猛地低下頭,視線慌亂地落在自己緊攥的手上。她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把扯下了自己書包拉鏈上那個陳晝送的、小小的黃銅哨子。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指尖一顫。她沒有任何猶豫,在課桌的掩護(hù)下,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笨拙的急切和孤注一擲的沖動,將那枚小小的銅哨,隔著兩張桌子之間的縫隙,猛地塞到了陳晝放在桌角的掌心!
她的動作又快又急,指尖甚至擦過了他溫?zé)岬钠つw。然后,她迅速收回手,將臉深深埋進(jìn)臂彎里,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抖動起來。不是哭泣,而是一種巨大的情緒釋放后的虛脫和難言的羞慚。
陳晝怔住了。他低頭看著掌心那枚突然被塞回來的、帶著她指尖冰涼觸感的黃銅哨子。那小小的金屬物件,此刻沉甸甸的,像承載了她所有的委屈、誤解和此刻洶涌的歉意。他緩緩地、極其珍重地合攏手指,將那枚銅哨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握住了她遞過來的、一顆顫抖的心。
他抬起頭,看著那個將頭深埋起來、肩膀微微聳動的背影,眼中最后一絲受傷的陰霾散去,只剩下深沉的、化不開的溫柔和心疼。他沒有再寫字條,也沒有說話,只是將那枚銅哨,鄭重地重新掛回了自己書包的拉鏈上。金屬碰撞發(fā)出輕微的脆響,像一句無聲的諒解和確認(r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