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飛逝。
深秋的風帶著刺骨的寒意，卷起枯黃的梧桐葉，在校園的水泥地上打著旋，發(fā)出干燥而蕭索的聲響。蘇
晚縮著脖子，將洗得發(fā)白、領口已經磨出毛邊的校服外套裹得更緊了些，試圖抵御那無孔不入的冷意?？諝庵袕浡环N濕冷的、屬于凋零季節(jié)的氣息。她低著頭，腳步匆匆，只想盡快回到那個雖然冰冷但至少能躲避寒風的“家”。
推開那扇沉重、帶著鐵銹味的鐵門，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渾濁氣息撲面而來。
但今天，似乎又夾雜著一絲不同尋常的死寂。客廳里沒有開燈，昏暗中，父親蘇大強破天荒地沒有癱在沙發(fā)上，而是像一座沉默而壓抑的火山，背對著門，站在油膩的飯桌前。
母親李紅則瑟縮在墻角的陰影里，臉色灰敗，眼神躲閃，帶著一種大禍臨頭般的恐懼。
一種冰冷的不祥預感瞬間攫住了蘇晚的心臟。她屏住呼吸，腳步放得更輕，試圖無聲地溜回自己的隔間。
“站住。”蘇大強的聲音響起，低沉、嘶啞，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平靜，卻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蘇晚的身體瞬間僵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凍結。她緩緩轉過身，垂著頭，不敢看父親那雙在昏暗中閃爍著兇光的眼睛。
“今天……是什么日子？”蘇大強慢慢轉過身，手里捏著一個東西。蘇晚的瞳孔驟然收縮——那是她藏在枕頭最深處、用幾層舊報紙仔細包裹著的一本嶄新的書！
深藍色的硬質封面在昏暗中閃著冷硬的光澤。書的扉頁上，還夾著一張小小的、畫著一個簡陋笑臉的生日卡片。
那是陳晝昨天在圖書館“偶遇”時，趁著周圍無人，極其自然又迅速地塞到她布包里的。“生日快樂，晚晚?！?/p>
他當時的聲音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靦腆和溫暖的笑意，像羽毛輕輕拂過心尖，“希望你喜歡?！彼踔翛]來得及看清封面，就被巨大的驚喜和惶恐淹沒，只能死死攥緊布包帶子，低著頭，用細若蚊吶的聲音說了句“謝謝”，然后幾乎是落荒而逃。那是她人生中第一份真正意義上的生日禮物，一份她不敢奢望的溫暖。
她甚至不敢在學校多看一眼，像守護一個易碎的夢境，將它深藏在枕頭下，只在夜深人靜時，才敢借著窗外微弱的光，一遍遍摩挲那光滑的封面，想象著陳晝挑選它時的樣子。
而現在，這個夢，被父親那只布滿老繭和污垢的手，粗暴地捏在掌心，像捏著一件骯臟的罪證。
“說話！”蘇大強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驚雷炸響！他猛地揚起手，將那本嶄新的書狠狠摔在油膩的飯桌上！“砰”的一聲巨響！書脊砸在堅硬的桌面上，發(fā)出沉悶的悲鳴。嶄新的封面瞬間被濺上幾點暗黃的油污。
“哪來的？！”蘇大強一步步逼近，濃重的酒氣和一種被侵犯般的暴戾氣息如同實質的墻壁，壓得蘇晚幾乎窒息。
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像要穿透她的皮肉，挖掘出所有隱藏的秘密。“說！哪個野男人給的？！啊？！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倒好，學會藏東西了？！學會在外面勾搭野男人了？！”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蘇晚的心上。巨大的恐懼和羞恥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全身，讓她動彈不得。她死死咬著下唇，口腔里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才勉強壓住那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尖叫和辯解。
辯解？說什么？說這是同學送的生日禮物？說只是普通的書？在父親那扭曲的、被酒精和猜忌浸泡的認知里，任何來自外界的善意，都帶著不可告人的骯臟目的。
“不……不是……”她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不是什么？！”蘇大強徹底被她的沉默和這“鐵證”激怒，酒精徹底燒毀了他最后一絲理智。他猛地伸出手，像老鷹抓小雞一樣，一把揪住了蘇晚單薄的校服前襟！巨大的力量勒得她瞬間呼吸困難，雙腳幾乎離地！
“老子養(yǎng)你這么大，是讓你去勾引野男人的？！不要臉的東西！”他咆哮著，唾沫星子噴濺在蘇晚慘白的臉上。他另一只粗壯的手臂高高揚起，帶著風聲，狠狠朝著蘇晚的臉摑了下來！
“大強！別打孩子！”角落里的李紅發(fā)出一聲變了調的尖叫，撲過來想阻攔。
但蘇大強的手臂只是頓了一下，隨即更加暴怒地揮下！目標卻從蘇晚的臉，轉向了她死死護在懷里的那個舊布包！
“啪！”
一聲悶響！布包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打飛出去，撞在冰冷的墻壁上，里面的書本、文具、還有那個洗得發(fā)白的空飯盒，稀里嘩啦地散落一地！其中，一個用干凈手帕包著的小小東西滾了出來——正是蘇晚珍藏的那張陳晝寫著“雨會停，天會晴”的紙條！
蘇晚的心瞬間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軟在地，冰冷的水泥地透過薄薄的校服褲子傳來刺骨的寒意。她眼睜睜看著父親那雙骯臟的拖鞋，朝著那張小小的、承載著她唯一暖意的紙條踩了過去！
“不要——！”一聲凄厲絕望的哭喊終于沖破了喉嚨！她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小獸，猛地撲過去，用自己的身體死死護住了那張紙條！她用整個背部迎向了父親可能落下的踢打，手臂緊緊環(huán)抱著，將那張紙條死死護在胸口和冰冷的地面之間！
預想中的踢打沒有立刻落下。蘇大強似乎被女兒這突如其來的、拼死般的舉動驚了一下，動作有片刻的停滯。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地上蜷縮成一團、用身體護住“罪證”的女兒，臉上肌肉扭曲，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暴怒和一種被徹底忤逆的狂躁。
“好……好！翅膀硬了是吧？！為了個野男人寫的破紙條，連老子都敢反抗了？！”他氣得渾身發(fā)抖，猛地轉身，目標再次鎖定了飯桌上那本被他摔過的書。他一把抓起來，看也不看封面，雙手抓住書脊，用盡全身的蠻力，狠狠一撕！
“嗤啦——！”
刺耳的聲音撕裂了死寂的空氣！嶄新的書頁如同脆弱的蝶翼，在蠻力下被無情地撕開！硬質的封面扭曲變形，內頁被扯得七零八落，雪白的紙張帶著清晰的折痕和撕裂的毛邊，如同被肢解的尸體，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散落在油膩的飯桌上、冰冷的水泥地上，也落在蘇晚蜷縮的身體旁邊。
其中一頁，恰好飄落在她的眼前。上面印著清晰的鉛字，還有陳晝在圖書館講解時，隨手在空白處寫下的一個清晰的公式推導步驟。那清雋的字跡，此刻被粗暴地撕裂開來，一半連著殘破的書頁，一半不知飄向了哪個污穢的角落。
蘇晚的身體停止了顫抖。她維持著蜷縮護住紙條的姿勢，一動不動。臉頰貼著冰冷骯臟的地面，淚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的麻木。
她空洞的眼睛，死死盯著眼前那片被撕裂的書頁，看著那被蠻力腰斬的熟悉字跡。那不僅僅是一本書被撕碎了，那是她小心翼翼守護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微光，被一只骯臟的手，粗暴地、徹底地碾滅了。心口那塊剛剛被紙條溫暖過的地方，此刻只剩下一個巨大的、空洞的、淌著血的窟窿，呼嘯著灌進這屋子里所有的冰冷和絕望。
她甚至感覺不到父親最后罵罵咧咧地摔門而去的聲音，也聽不到母親壓抑的、絕望的啜泣。世界在她眼中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和色彩，只剩下眼前那片殘破的、帶著陳晝字跡的書頁，像一個無聲的、殘酷的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