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的喧鬧和兵工廠的叮當(dāng)聲,如同這座垂死城市最后的脈搏,頑強地跳動著。然而,這脈搏之外,是更深的黑暗。
“嗚——嗚——嗚——!”
凄厲的防空警報再次撕裂長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尖銳、更急促。
緊接著,便是九六式陸上攻擊機引擎那令人頭皮發(fā)麻的俯沖尖嘯!
“隱蔽——!”
凄厲的喊聲瞬間被淹沒。
“轟??!轟?。∞Z隆——!”
地動山搖!司令部地下室的頂棚劇烈震顫,灰塵簌簌落下,桌上的馬燈燈焰瘋狂跳動,幾乎熄滅。
爆炸聲不再是城外沉悶的滾雷,而是直接在頭頂、在附近炸響!巨大的聲浪沖擊著耳膜,帶來陣陣嗡鳴。
“報告!城東糧庫中彈!大火!糧食…糧食完了!”
“報告!中央醫(yī)院附近遭轟炸!救護(hù)隊…傷亡慘重!”
“報告!光華門…光華門缺口又?jǐn)U大了!孫師長請求增援!哪怕一個連也好!”
壞消息如同冰雹,一個接一個砸進(jìn)指揮部。參謀們臉色慘白,握著電話的手都在顫抖??諝庵袕浡牟粌H僅是硝煙和灰塵,更有一種名為絕望的毒氣,在無聲蔓延。
林默站在地圖前,背對著眾人。他的脊梁依舊挺直,像一根被壓到極限卻不肯彎曲的鋼條。
真視之眼帶來的精神力消耗如同細(xì)密的針,不斷刺戳著他的神經(jīng),與身體的疲憊、心臟的隱痛交織在一起。
地圖上,象征著日軍進(jìn)攻的猩紅箭頭,已經(jīng)如同毒蛇般死死纏繞在代表內(nèi)城的藍(lán)色防線上,光華門、中華門區(qū)域更是被刺目的紅圈反復(fù)標(biāo)注,仿佛隨時會被撕裂。
物資!物資!這是比日軍更迫在眉睫的絞索!
“劉處長!”唐生智的聲音沙啞,帶著壓抑的怒火,猛地轉(zhuǎn)向縮在角落、面如土色的軍需處長劉子明,“你告訴我!倉庫里還有多少糧食?多少藥品?多少彈藥?!”
劉子明渾身一哆嗦,哭喪著臉,聲音帶著哭腔:“司…司令…真…真沒了??!糧食…最多還能撐三天!還是稀粥!藥品…止血的磺胺粉昨天就用完了!現(xiàn)在連酒精、繃帶都缺!彈藥…步槍子彈每人平均不到十發(fā)了!手榴彈…手榴彈倒是還有一批土造的,可那玩意…那玩意威力小,還容易炸膛啊司令!”
他幾乎是嚎出來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卑職…卑職實在是…”
“夠了!”唐生智一聲厲喝打斷了他的哭訴,眼神冰冷得能凍死人,“我不想聽這些!我只問你,之前撥給各部的物資,都如數(shù)下發(fā)了嗎?有沒有人…中飽私囊?!”
劉子明眼神閃爍,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唐生智的真視之眼雖然消耗巨大,無法時時開啟,但此刻劉子明那心虛到極點的表情,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指揮部里其他軍官的目光也變得復(fù)雜起來,有憤怒,有鄙夷,也有一絲兔死狐悲的驚懼。
就在這時,宋希廉帶著一身硝煙和怒氣,像一陣風(fēng)似的闖了進(jìn)來,甚至顧不上敬禮:“司令!下關(guān)碼頭那邊抓了幾個耗子!”
他身后的警衛(wèi)押著兩個穿著軍官制服、卻面如死灰的人,還有一個嚇得尿了褲子的商人模樣的胖子。警衛(wèi)將一個沉甸甸的麻袋“咚”地一聲扔在地上,袋口散開,露出里面白花花的大米!
“怎么回事?”唐生智的聲音如同即將爆發(fā)的火山。
“報告司令!”宋希廉咬牙切齒。
“這兩個王八蛋,一個是軍需處的王科長,一個是輜重營的李營副!他們勾結(jié)這個糧商,趁著混亂,把本該配發(fā)給傷兵營的救命糧,偷偷運到碼頭,想裝船運走!被我們查扣物資的兄弟當(dāng)場抓了個人贓俱獲!媽的!前線的弟兄們在流血,這些蛀蟲在喝兵血!”
轟!
整個指揮部瞬間炸開了鍋!憤怒的罵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畜生!”
“槍斃!必須槍斃!”
“司令!這種敗類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不足以安軍心!”
林默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饑荒的陰影籠罩全城,藥品的匱乏讓傷兵在痛苦中哀嚎,彈藥的短缺讓前線士兵在用血肉之軀硬抗日軍的鋼鐵洪流!
而就在這種時候,還有人敢在刀口上舔血!
他緩緩走到那袋白米前,蹲下身,抓起一把。冰冷的米粒從指縫間滑落,發(fā)出沙沙的輕響。這聲音,在此刻死寂的指揮部里,卻如同驚雷。
他站起身,目光如同兩道冰冷的探照燈,掃過面無人色的王科長、李營副和那個癱軟在地的糧商,最終落在冷汗如雨、抖如篩糠的軍需處長劉子明臉上。
“劉處長,”唐生智的聲音異常平靜,平靜得讓人毛骨悚然,“你的無米之炊,是這么來的?”
“司…司令…卑職…卑職不知情啊…是…是他們瞞著我…”劉子明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語無倫次。
“不知情?”唐生智嘴角扯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一絲溫度,只有無盡的殺意,“好一個不知情!”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毛瑟C96,槍口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幽冷的金屬光澤。他沒有指向跪地的劉子明,也沒有指向那幾個蛀蟲,而是緩緩抬起,槍口指向了指揮部的天花板。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子彈穿透了木質(zhì)頂棚,激起一蓬灰塵!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槍聲嚇得一哆嗦!
“都給我聽著!”唐生智的聲音如同地獄刮來的寒風(fēng),帶著凍結(jié)靈魂的決絕,在硝煙彌漫、物資告罄、人心浮動的絕境指揮部里轟然炸開:
“國難當(dāng)頭!將士浴血!百姓蒙難!凡有克扣軍需、倒賣物資、中飽私囊者”
他的槍口猛地垂下,依次點過王科長、李營副、糧商,最后定格在癱軟如泥的劉子明頭上,聲音如同九幽寒冰,一字一頓:
“無、分、官、職!一、律、視、為、通、敵!”
“就、地、正、法!”
“宋希廉!”
“在!”宋希廉如同出鞘的利刃,殺氣騰騰!
“執(zhí)行!”
“是!”宋希廉沒有絲毫猶豫,猛地抽出自己的配槍!他身后的警衛(wèi)也同時舉槍!
“司令饒命啊!”
“不——!”
凄厲的求饒聲被更粗暴的槍聲淹沒!
“砰!砰!砰!砰!”
四聲干脆利落的槍響!指揮部里彌漫開濃重的硝煙味和新鮮的血腥氣。
四條剛才還在試圖吸吮這座垂死城市最后血液的蛀蟲,變成了四具倒在冰冷地面上的尸體。
林默看也沒看地上的尸體,冰冷的槍口還冒著青煙。他緩緩收起槍,目光掃過指揮部里每一個臉色煞白、噤若寒蟬的軍官,聲音疲憊卻依舊帶著千鈞重壓:
“把收繳的物資,一粒米,一片藥,一顆子彈,都給我送到最需要的地方去!送到傷兵手里!送到還在城墻上和鬼子拼命的弟兄們手里!”
“誰再敢伸手,”他頓了頓,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鋒刮過每一個人,“地上這幾個,就是榜樣!”
“散會!”
軍官們?nèi)缤与x地獄般匆匆離去,沒人敢再多說一個字。地上那幾灘迅速擴大的暗紅色血跡,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鐵銹味,比任何訓(xùn)斥都更有說服力。
林默獨自站在原地,劇烈的槍聲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精神力的透支和身體的不適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
他扶著冰冷的桌面,才勉強站穩(wěn)。解決了一窩蛀蟲,但糧食、藥品、彈藥…這些根本性的匱乏,如同勒在南京城脖頸上的絞索,正在一寸寸收緊。
窗外,日軍的炮火依舊猛烈。防空警報早已停歇,只剩下燃燒的建筑發(fā)出的噼啪聲和遠(yuǎn)處隱約傳來的、令人心碎的哭嚎。
饑餓、傷痛、死亡…這座城市的苦難,才剛剛開始。
而更深的絕望和更殘酷的考驗,如同濃重的陰云,沉沉地壓在城市上空,也壓在林默那幾乎要被壓垮的脊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