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部地下室的空氣像是凝固的鉛塊,沉重得幾乎要把人肺里的最后一點氧氣都擠出來。
唯一的光源是桌上那盞馬燈,昏黃的火焰被門外隱約傳來的炮震晃得搖擺不定,在墻壁巨大的南京城防地圖上投下陰影。
那地圖上,代表日軍進(jìn)攻矛頭的粗礪紅箭頭,狠狠釘在了代表中華門、光華門、雨花臺的藍(lán)色標(biāo)記上,刺眼得令人窒息。
十幾個將校級軍官圍在長條桌旁,軍帽下露出的鬢角大多被冷汗浸濕,挺括的呢料軍服也壓不住肩膀垮塌的頹勢。
濃烈的劣質(zhì)煙草味、汗酸味,還有一種名為絕望的腐敗氣息,混雜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頭頂。
林默——不,此刻他必須也只能是唐生智——坐在主位那張寬大的雕花紅木椅上。
椅子很硬,硌得他后背生疼,遠(yuǎn)不如輪回空間那流淌微光的地面舒適。但他坐得筆直。
屬于唐生智的記憶碎片還在腦海深處隱隱作痛,與眼前這令人窒息的景象交織纏繞:兵臨城下,人心惶惶,歷史上那個災(zāi)難性的撤退命令,似乎正懸在頭頂,隨時可能落下。
“司令!”一聲帶著急促喘息和明顯顫抖的呼喊打破了死寂。說話的是副參謀長佘年賜。
他臉頰的肌肉微微抽動,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敲打著桌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在一片壓抑中格外刺耳。
“不能再猶豫了!雨花臺已失,紫金山岌岌可危!外圍陣地盡在敵寇炮火覆蓋之下!我軍……我軍傷亡慘重,士氣低落,再守下去,無異于驅(qū)羊群入虎口,玉石俱焚?。 ?/p>
他猛地站起身,雙手撐在桌沿,身體前傾,目光掃過在座的同僚,試圖尋求共鳴:“諸位同袍!南京乃政治象征,非必守之堅城!委座之意,亦是保存有生力量,以圖長久!當(dāng)此危局,保全數(shù)萬忠勇將士性命,方為上策!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建議”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一字一頓地吼出,“立、即、組、織、撤、退!經(jīng)下關(guān)碼頭,撤往江北!”
“佘副參謀長言之有理!”一個身材微胖的軍需處長立刻附和,聲音尖細(xì)。
“城中糧彈匱乏,醫(yī)藥奇缺,傷兵遍地!將士們饑疲交加,如何能戰(zhàn)?強行死守,徒增無謂犧牲,更陷全城數(shù)十萬百姓于絕境!撤退,是為將士計,為百姓計,實乃不得已而為之的明智之舉!”
“是啊,司令!”
“請司令三思!”
“撤吧,司令!給弟兄們留條活路吧!”
附和聲如同瘟疫般在軍官群中蔓延開來。
有人眼神躲閃,不敢看主位;有人低頭猛吸香煙,煙霧繚繞中看不清表情;還有人拳頭緊握又松開,顯是內(nèi)心掙扎。
撤退的陰云,瞬間籠罩了整個指揮部??只湃缤瑢嵸|(zhì)的潮水,幾乎要淹沒那盞飄搖的馬燈。
林默一直沉默著。他的手指,擱在冰冷的紅木桌面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聽著佘年賜慷慨激昂的陳詞,聽著那些附和聲里掩飾不住的恐懼和動搖。
屬于林默的那部分靈魂在怒吼:撤退?歷史上的大撤退演變成什么樣的大潰敗、大屠殺,你們難道不知道嗎?!
而屬于唐生智的記憶和此刻加諸于身的如山重責(zé),更讓他感同身受地體味到一種被背叛的憤怒和冰冷刺骨的悲哀。
就在佘年賜那撤退二字余音未落,會議室里撤退之聲漸起,恐慌即將徹底點燃的剎那
“啪!”
一聲清脆的拍擊聲,驟然炸響!
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像被一只無形的手同時扼住了喉嚨。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主位。
林默緩緩收回了拍在桌上的手掌。那只手很穩(wěn),沒有一絲顫抖。他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得像深不見底的寒潭。
但那雙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卻銳利得如刀鋒,緩緩掃過在場每一個軍官的臉。目光所及之處,空氣仿佛都凍結(jié)了。
佘年賜被他看得心頭一寒,那點剛剛鼓起的勇氣瞬間消散大半,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撞在椅背上。
“保存有生力量?留得青山在?”唐生智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進(jìn)在場每個人的耳膜,冷得讓人骨髓發(fā)涼。
“佘副參謀長,你告訴我,撤?往哪里撤?”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軀帶來一股沉重的壓迫感。他繞過桌子,一步步走到那巨大的城防地圖前,背對著眾人。地圖上,代表日軍的猩紅箭頭猙獰刺目。
“下關(guān)碼頭?”他猛地轉(zhuǎn)身,目光如電,直刺佘年賜。
“日軍第六師團(tuán)、第十六師團(tuán)兵鋒已直指挹江門!他們的重炮,他們的飛機(jī),會眼睜睜看著我們幾萬人擠在狹小的碼頭,像待宰的羔羊一樣上船?一旦撤退命令下達(dá),軍心頃刻瓦解!
潰兵、逃難的百姓,會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涌向碼頭!到時候,秩序何在?!命令何在?!”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怒意和不容置疑的鐵血。
“那是自取滅亡!是引頸就戮!是把幾十萬軍民親手送到倭寇的屠刀之下!”
他猛地指向地圖上光華門、中華門的位置,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但那指向卻穩(wěn)如磐石:“這里!這里!每一寸城墻后面,都是我中華的父老鄉(xiāng)親!是生養(yǎng)我們的土地!國府任命唐某守南京,守土之責(zé),重于泰山!我唐生智,唯有一策——與南京城共存亡!”
共存亡三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頭。
“至于你們——”他的目光再次掃過那些臉上血色盡褪的軍官,最終定格在面如死灰的佘年賜和那個軍需處長身上,聲音陡然變得森寒無比,“大戰(zhàn)當(dāng)前,不思破敵之策,反而妖言惑眾,動搖軍心,渙散斗志!此等行徑,與通敵叛國何異?!”
“來人!”林默一聲斷喝,如同驚雷炸響!
指揮部厚重的木門被猛地推開!
兩名身材魁梧、眼神銳利、腰挎德制駁殼槍的貼身警衛(wèi),矗立在門口,渾身散發(fā)著煞氣。
他們是唐生智從家鄉(xiāng)帶出來的子弟兵,是真正的心腹死士,只認(rèn)司令一人!
冰冷的槍口,在昏暗中閃爍著幽光。
“把佘年賜,還有他,”唐生智的手,毫不留情地指向那個剛剛附和的軍需處長,“給我拿下!”
“司令!冤枉!我是一片忠心……”佘年賜驚恐地大叫起來,還想掙扎辯解。
“拿下!”唐生智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轉(zhuǎn)圜余地!
兩名警衛(wèi)如狼似虎般撲上。鐵鉗般的大手瞬間反剪住佘年賜和軍需處長的雙臂。軍需處長早已嚇得癱軟如泥,褲襠瞬間濕透,一股腥臊味彌漫開來。
佘年賜還想掙扎嘶喊,被警衛(wèi)用槍柄狠狠砸在肋下,頓時如同蝦米般蜷縮下去,只剩下痛苦的嗚咽。
“押下去!嚴(yán)加看管!待戰(zhàn)后再行論罪!”唐生智冷酷地?fù)]手。
他的眼神掃過其他噤若寒蟬、面無人色的軍官,“再有敢言撤退,動搖軍心者,無論官職大小,以此二人為例——軍法從事,就地槍決!”
“是!”警衛(wèi)厲聲應(yīng)諾,如同拖死狗一般,將兩個面無人色的軍官粗暴地拖了出去。沉重的關(guān)門聲,如同喪鐘,敲在每一個幸存軍官的心頭。
會議室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和汗水滴落地板的細(xì)微聲響??謶掷p繞著每個人的脖頸。
剛才還彌漫的撤退陰云,被這突如其來的血腥冷酷的鐵腕手段瞬間驅(qū)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面對絕對權(quán)威的噤若寒蟬。
林默重新走回主位,緩緩坐下。他拿起桌上的軍帽,仔細(xì)地、一絲不茍地戴正。
帽檐的陰影下,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刀,掃視著下方如同驚弓之鳥的部屬。
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千鈞重壓,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耳中,如同烙鐵般印在他們靈魂深處:
“諸位同袍,我唐生智受命于危難之際,守此孤城。此身此命,已與南京城綁在一起,再無退路!”
“自此刻起,我衛(wèi)戍司令部,上至我唐生智,下至一兵一卒,唯有死戰(zhàn)到底一途!退一步,即是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即是數(shù)十萬父老鄉(xiāng)親的血海!即是民族的奇恥大辱!”
“軍令如山!畏敵怯戰(zhàn)者,殺!臨陣脫逃者,殺!動搖軍心者,殺!”三個殺字,一個比一個更冷,更重,帶著尸山血海般的血腥氣,震得整個地下室嗡嗡作響。
“凡我守城將士,有功者,重賞!負(fù)傷者,優(yōu)恤!殉國者,英名永存!我唐生智,必與諸位同袍,與南京城,共存亡!”
“諸君”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炬,聲音陡然拔高到極致,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玉石俱焚的決絕,在死寂的指揮部里轟然回蕩:
“執(zhí)行南京玉碎戰(zhàn)略,死守南京!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聲音落下,余音在凝滯的空氣中震顫。
整個指揮部,落針可聞。只有門外隱約傳來的越來越近的沉悶炮聲,敲打著每一個人的神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