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臺的喧囂裹挾著脂粉與熱浪,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林溪卻像被隔絕在透明的水晶罩里,只余指尖撫過旗袍下擺時那點冰涼的觸感。月白色的軟緞,細膩如初雪,滾邊是極淡的銀線,若有似無地閃爍。她深深吸了口氣,試圖壓住胸腔里那只鼓噪不休的小獸。目光掠過鏡中自己略顯蒼白的臉,最終定格在梳妝臺一角那張薄薄的節(jié)目單上。
“新聞系研究生一年級,林溪,《春江花月夜》吟誦。”
目光在評委席在那一排姓名牌上輕輕劃過,瞬間就觸到那一個名字——沈清遠。他銳利的目光掃過臺下,林溪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掌心沁出薄汗。此刻,那嚴厲的聲音仿佛又在耳畔回響,讓她剛平復些許的心跳再次失序。
“林溪!發(fā)什么愣?快到你了!”后臺負責調(diào)度的師姐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道有些大,語氣急促。
林溪猛地回神,指尖從冰冷的鏡面滑落。她用力點點頭,像是對師姐,更像是對自己。提著那素雅如月華流瀉的旗袍下擺,她一步步走向側(cè)幕條。厚重的幕布縫隙里,透出舞臺前方炫目的光暈和臺下影影綽綽攢動的人頭。喧囂聲浪撲面而來,她幾乎能聞到空氣中彌漫的桂花香氛與年輕軀體蒸騰出的蓬勃熱氣。
“下面,有請新聞系研究生林溪同學,為我們帶來古典詩詞吟誦——《春江花月夜》!”主持人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帶著幾分刻意的激昂,在禮堂上空回蕩。
心臟在胸腔里驟然收緊,隨即又狂跳起來。林溪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眼底那點游移的怯意已悄然退去,沉淀為一種近乎冷凝的專注。她邁開腳步,素白的裙裾如一朵悄然綻放的夜曇,無聲地滑入那片被強光籠罩的舞臺中央。
剎那間,所有的喧囂、熱浪、混雜的氣味,仿佛都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眼前只有一片純粹的白光,溫柔而霸道地包裹了她。禮堂頂燈明亮如晝,然而舞臺邊緣特意留出的位置,一束清冷的追光精準落下,恰似一輪明月懸空,將她周身籠罩。
她亭亭立于那片皎潔的“月華”之中。臺下是模糊的暗影,只有一雙眼睛,穿過光與暗的交界,穿透人群,帶著令人無法忽視的穿透力,直直落在她身上——沈教授。他就坐在前排靠過道的位置,那里光線稍暗,卻足以看清他臉上的輪廓。他穿著灰色夾克,習慣性地微微蹙著眉峰。此刻,他挺直了背脊,目光不再是慣常的審視或嚴厲,而是一種純粹的、帶著探究意味的凝視,牢牢鎖定了臺上這抹素白的身影。
林溪的心,就在這束目光的籠罩下,奇異地沉靜下來。她微微頷首,再抬起臉時,唇邊已漾開一絲極淡的笑意,如同春江初融的水波。
檀口輕啟,清泠的嗓音如同最上等的瓷器相碰,在麥克風的放大下,清晰地流瀉而出: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那聲音不高亢,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晰圓潤,如同玉珠落盤。它并非舞臺腔的抑揚頓挫,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私語的吟哦感,仿佛月下獨步江畔的詩人,正對著亙古長存的流水與明月,低回傾訴。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她并未刻意做出大幅度的動作,只是隨著詩句的流淌,身形自然而然地微微搖曳,寬大的素色旗袍如水波般蕩漾,映著清冷的追光,流動著細膩柔潤的光澤。當她吟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廣袖隨著她抬手虛指的姿勢輕輕拂過,袖口精致的暗紋在燈光下倏忽一閃,又隱沒。舞臺兩側(cè)特意調(diào)暗的燈光,此刻只在她周身勾勒出朦朧的輪廓,更襯得那月白色的身影纖塵不染,恍若從水墨丹青中走出的姑射仙人,不食人間煙火。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念及此句,林溪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牽引,再次投向臺下那個位置。沈清遠依舊端坐,姿勢甚至沒有一絲改變。然而,林溪看得分明,他擱在膝蓋上的那只手,握著一支老舊的黑色鋼筆。就在她目光投來的瞬間,那支筆的筆尖,似乎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一滴濃墨,悄然洇開在他膝頭那張攤開的節(jié)目單上,像一顆突然滴落的心事,在粗糙的紙頁上迅速暈染成一小片模糊的深黑。
那點墨漬,無聲地烙進林溪眼底。她唇角的弧度,在無人察覺的瞬間,加深了極其細微的一分。那并非刻意的笑容,更像是某種了然于心的漣漪。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p>
當最后一句“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的余韻在空氣中悠悠散去,整個禮堂陷入了一片短暫的、近乎屏息的寂靜。仿佛那春江的潮汐剛剛退去,只留下滿地清冷的月華,讓人不忍驚擾。
隨即,掌聲如同蓄勢已久的潮水,猛地爆發(fā)出來,轟鳴著席卷了整個空間。那掌聲熱烈、持久,帶著由衷的贊嘆。林溪立在舞臺中央,素白的旗袍在尚未完全亮起的燈光下,依舊散發(fā)著柔和的光暈。她面向臺下,深深鞠躬,姿態(tài)沉靜而優(yōu)雅。再直起身時,她的目光并未在如潮的掌聲中過多流連,反而再次精準地投向那個角落。
沈清遠也隨著眾人鼓著掌,動作略顯生澀。他的目光,終于不再是審視,而是一種全然的專注。隔著人群,隔著尚未散盡的掌聲余波,他們的視線在空中短暫相接。林溪看見他鏡片后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如薄冰乍裂,流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
就是此刻。
林溪心念電轉(zhuǎn)。她沒有走向后臺,而是提起那素雅如水的旗袍下擺,步履輕盈地、幾乎是帶著點雀躍地,從舞臺側(cè)面的臺階直接走了下來。柔軟的布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悄無聲息。她像一尾靈活的銀魚,靈巧地繞過散場的人潮,穿過那些興奮交談的面孔,徑直走向那個依舊坐在前排、尚未起身的身影。
沈清遠似乎剛從某種凝神的狀態(tài)中抽離,正下意識地低頭,習慣性地想扶一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他的指尖尚未觸到鏡框邊緣,一道素白的身影已如月華流瀉般,亭亭立在他面前,恰到好處地擋住了頭頂傾瀉而下的光線,在他身上投下一道柔和的影子。
他扶鏡框的手停在半空。
林溪站定,微微仰起臉。后臺殘留的胭脂水粉氣息早已被夜風吹散,此刻她臉上只有一層薄薄的、運動后自然泛起的紅暈,如同初綻的桃花。那雙眼睛亮得驚人,清晰地映著禮堂頂燈細碎的光,也映著眼前人略顯錯愕的面容。唇邊那抹笑容徹底綻放開來,帶著毫不掩飾的狡黠和一絲孩子氣的得意,像一只剛剛成功偷吃了糖果的小狐貍。
“沈老師,”她的聲音清亮,帶著一點舞臺余韻的微喘,又刻意放得輕快,清晰地穿透了周遭漸漸平息的嘈雜,“,舞臺上的我——”
她故意頓了一頓,目光灼灼地鎖住沈清遠鏡片后的眼睛,笑意更深,一字一頓地拋出那個在心底盤旋了許久的問題:
“——美吧?”
最后一個尾音,微微上揚,帶著鉤子般的俏皮。
沈清遠扶眼鏡的動作徹底僵住。那只停在半空的手,手指微微屈起,像是要抓住什么無形的東西。他鏡片后的瞳孔似乎收縮了一下,目光第一次,如此長久地、真正意義上地,從習慣性聚焦的書本和文字上徹底移開。那道銳利、審慎、總帶著距離感的目光,此刻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深深地、牢牢地,落進了眼前這雙盛滿了狡黠笑意的清澈眸子里。
周圍的喧囂似乎瞬間被抽離,燈光也朦朧褪去。時間仿佛在兩人之間凝固了一瞬。沈清遠看著女孩眼底跳躍的星子,看著她唇角那抹近乎“挑釁”的弧度,那素白旗袍在記憶里漾開的水波光影……這一切,都與他所熟知的課堂、嚴謹?shù)耐扑?,截然不同?/p>
他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那抹慣常的嚴厲似乎想重新聚攏,卻又在觸及她眼底那片坦蕩的狡黠時,悄然瓦解。終于,他薄唇微啟,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清晰地響起,如同投入寂靜湖面的一顆石子:
“林同學,”他頓了頓,像是在尋找一個最恰當?shù)脑~語,目光掠過她身上那件月白的旗袍,最終回到她臉上,“你的《春江花月夜》……”
他微微頷首,鏡片后的目光沉淀下來,竟帶上了一絲近乎鄭重的欣賞。
“……當?shù)闷稹缕w全唐’?!?/p>
“孤篇蓋全唐”!
這五個字,如同沉甸甸的玉磬,輕輕敲在林溪心上,發(fā)出清越悠長的回響。她臉上的狡黠笑意瞬間凝住,隨即如同春水初融,暈染開一片更深的、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紅暈,一直燒到了耳根。那并非課堂上的點評,而是一個孤高學者對她這片刻綻放的最高禮贊。
禮堂的頂燈明亮地照著,空氣里桂花香氛的氣息尚未散去。沈清遠說完那句話,便已恢復了他慣常的沉靜姿態(tài),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評價只是林溪的一個錯覺。他從容地站起身,目光平靜地掃過林溪因激動而微微睜大的眼睛,并未再多停留一秒。
“早點休息?!彼粝逻@平平無奇的四個字,聲音低沉依舊,聽不出任何波瀾。說完,他便轉(zhuǎn)身,灰色的夾克背影穿過尚未完全散去的人潮,步履平穩(wěn),很快消失在禮堂側(cè)門投下的陰影里。
林溪站在原地,手里還下意識地攥著一點旗袍柔滑的月白緞面。那句“孤篇蓋全唐”還在腦子里嗡嗡作響,撞得她心口發(fā)燙。她看著那個背影消失的方向,唇角的笑意壓也壓不住,像偷喝了最醇的桂花釀,整個人都有些暈陶陶的。
直到回到研究生那間小小的、堆滿書籍的宿舍,那點微醺般的眩暈感才稍稍退去。室友們嘰嘰喳喳地圍上來,興奮地談論著晚會的精彩,夸贊她的表演如何驚艷,那件旗袍如何襯得她像畫里走出來的人。林溪笑著應和,心卻像長了翅膀,早飛到了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