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事分析課,昏昏欲睡的午后。
講臺上的方教官推了推眼鏡,用粉筆在黑板上畫下最后一個箭頭,頗為自得地做出總結(jié):“……所以,攘外必先安內(nèi)!只要我們先擰成一股繩,掃平了國內(nèi)這些烏煙瘴氣的舊軍閥,區(qū)區(qū)外患,何足掛齒!”
他話音剛落,準(zhǔn)備宣布下課。
“報告!”
一個聲音不大,卻像針一樣扎進課堂的靜默里。
所有人的眼皮都猛地一跳,齊刷刷地望過去。
是蔣先耘。
演習(xí)的勝利者,此刻正筆直地站著,像一桿標(biāo)槍。那場大勝仿佛沒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人還是那個人,只是眼神里的東西,更深了。
方教官的眉心擰成一個疙瘩:“蔣先耘學(xué)員,你有問題?”
“報告教官,我認為您說的不對。”
一句話,整個課堂的空氣都凝固了。賀興漢和他身邊的幾個親信,嘴角不約而同地撇出一絲看戲的弧度,身體往后靠了靠,準(zhǔn)備欣賞好戲。
“哦?”方教官被氣笑了,他摘下眼鏡擦了擦,“那我倒要聽聽,我哪里說得不對?”
蔣先耘沒理會周圍各色的視線,徑直走上講臺,從方教官手里拿過那半截粉筆。
這個舉動,無異于一種冒犯。
“教官,各位同學(xué)?!笔Y先耘轉(zhuǎn)身,沒看黑板上那堆錯綜復(fù)雜的國內(nèi)局勢圖,而是指向了墻上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圖。
“我們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地盯著家里這一畝三分地,算計著哪個軍閥多一個師,哪個軍閥少一個旅?!?/p>
他的手,猛地一抬,用粉筆頭重重地敲在了地圖上那個孤懸海外的島國。
“咚”的一聲悶響,像敲在每個人的心口上。
“可我們都忘了,就在咱們家門口,臥著一頭餓了幾百年的狼!它正對著我們這塊肥肉,流著哈喇子,磨著牙!”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駭人的警告意味。
“軍閥之亂,是癬疥之疾,是兄弟鬩墻,傷的是皮肉!但這頭狼,是要吃心挖肺的亡國大禍!”
死寂。
整個課堂落針可聞。
在這個“攘外必先安ない”被奉為金科玉律的時代,蔣先耘的話,不亞于異端邪說,是徹頭徹尾的瘋話!
“一派胡言!”賀興漢終于逮到機會,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桌上的書本被震得跳起。他指著蔣先耘的鼻子,厲聲呵斥:“東島國狼子野心,人盡皆知!但它國小民寡,資源匱乏,拿什么跟我們泱泱大國全面開戰(zhàn)?你這是危言聳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fēng)!”
“是嗎?”蔣先耘甚至沒回頭看他,只發(fā)出一聲冷嗤。
他轉(zhuǎn)過身,在黑板上“刷刷刷”寫下一行行冰冷的數(shù)字。
“東島國,年鋼鐵產(chǎn)量,四百萬噸。我國,不足十萬噸,四十倍的差距。”
“東島國,工業(yè)總產(chǎn)值,六十億。我國,不到一半?!?/p>
“他們擁有亞洲最強的聯(lián)合艦隊,能自己造航空母艦。而我們呢?”
蔣先耘手里的粉筆“啪”一聲被他捏斷,他丟掉粉筆頭,轉(zhuǎn)過身,聲音不大,卻像一把把重錘,砸碎了在場所有人的驕傲。
“我們連根合格的步槍槍管都得靠進口!我們的萬里海疆,在人家眼里,跟澡盆沒什么區(qū)別!”
賀興漢臉上的血色,隨著蔣先耘的話一句句褪去,最后變得慘白。這些數(shù)據(jù),他聞所未聞!這些對比,像一把刀,把他那點可憐的優(yōu)越感割得支離破碎!
蔣先耘沒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他撿起另一根粉筆,走到世界地圖前。
粉筆尖在地圖上劃出一道刺耳的尖嘯,留下了一道慘白的、從東島國直刺我們腹心的猙獰傷疤!
“幾十年前,他們的‘大陸政策’就已經(jīng)寫得明明白白!第一步,吞并半島。第二步,蠶食東北。下一步,是什么?!”他猛地一頓,用粉筆頭狠狠戳在地圖的中原腹地,“是整個國家!是亡國滅種!”
“夠了!”方教官也聽得渾身發(fā)毛,這已經(jīng)不是學(xué)術(shù)探討了,這是在動搖國本!他厲聲喝止,“蔣先耘!你給我閉嘴!這些東西,你是從哪里聽來的?!你想干什么?!”
“我不需要聽誰說。”蔣先耘放下粉筆,環(huán)視全場,最后,視線落在了賀興漢那張因極致的震驚和羞辱而扭曲的臉上。
“我只需要用眼睛看!看他們的報紙,看他們的工業(yè)報告,看他們在東北越鋪越密的鐵路網(wǎng)!戰(zhàn)爭,從來不是請客吃飯,它是有預(yù)兆的!而我們,卻捂著耳朵,閉著眼睛,假裝天下太平!”
他向前一步,整個人的氣勢如山洪暴發(fā)。
“等刺刀頂?shù)胶韲瞪显俸熬让砹?!等國土淪喪再想著抵抗,晚了!唯一的活路,就是在國門之外,把他們打回去!建立我們自己的國防工業(yè),造我們自己的飛機、大炮、坦克!讓我們的每一個同胞都知道,這場仗,誰也躲不掉!要么站著生,要么跪著死!”
“全民……抗戰(zhàn)……”一個角落里的學(xué)員失神地念出這四個字,手里的書“啪”地掉在地上,他卻毫無知覺,仿佛看到了尸山血海的未來。
下課的哨聲尖銳地響起,可沒有一個人動彈。
所有人都被蔣先耘描繪的恐怖未來,和他那石破天驚的戰(zhàn)略構(gòu)想,震得大腦一片空白。
賀興漢渾身都在發(fā)抖,不是氣的,是怕的。
演習(xí)輸了,他只是不甘,他覺得是戰(zhàn)術(shù)失誤。可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蔣先耘的差距,根本不是戰(zhàn)術(shù),不是謀略,而是……維度。
自己還在村里跟人爭一塊田,人家已經(jīng)在看天象,算國運了!
這是一種發(fā)自靈魂深處的碾壓,讓他感覺自己像個小丑,一個徹頭徹尾的、可笑的傻子!
他猛地抬起頭,雙眼布滿血絲,指著蔣先耘的背影,用嘶啞的聲音咆哮:“蔣先耘!你到底是誰?!這些東西……這些東西絕不是你一個農(nóng)家小子能知道的!你背后到底是誰?!說!”
軍校深處,獨立小樓。
莫淵的副官低著頭,將課堂上發(fā)生的一切,連同賀興漢最后的咆哮,一字不漏地匯報完畢。
莫淵背對著他,手里拿著一把小巧的銀剪,正在修剪一盆文竹。他剪得很慢,一根一根,剪下的殘枝被他用鑷子夾起,整齊地放在一邊。
整個房間里,只有剪刀修剪枝葉的“咔嚓”聲。
“全民抗戰(zhàn),御敵于國門之外……”他低聲重復(fù)著,聽不出喜怒。
他剪下最后一根雜枝,將銀剪輕輕放在紅木托盤上,發(fā)出“?!钡囊宦暣囗?。
“看得太遠了,”他轉(zhuǎn)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遠得……不像是這個時代的人該看到的東西?!?/p>
那雙眼睛里,之前的審視和好奇已經(jīng)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刀鋒般的警惕和濃得化不開的殺機。
“隊長,我們已經(jīng)把他查了個底朝天,祖上三代都是良善農(nóng)戶,身世清白……”
“蠢貨!”莫淵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誰讓你查他的出身了?一個人的出身可以偽造,但他的思想,他的知識,他的本能,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那是偽造不了的!”
他走到窗邊,看著操場上那些還在激烈討論、面色潮紅的學(xué)員。
“查!給我查他入校以來,接觸過的每一個人,看過的每一本書,收發(fā)的每一封信!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要放過!特別是,有沒有接觸過任何來自舊俄或西歐的‘特殊人物’和‘特殊渠道’!”
莫淵的聲音壓得極低,像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我不信這世上有什么生而知之的圣人。”
他頓了頓,對已經(jīng)冷汗涔涔的副官下達了最后的命令。
“如果他不是我們的‘先知’……”
“那他,就是敵人早就埋下的,一顆要我們命的棋子?!?/p>
幾乎是同一時間,南都城內(nèi)一處僻靜的民居里。
周先生將一張寫滿密語的紙條在油燈上點燃,看著火苗將上面的字跡吞噬,最后化為一撮灰燼。
紙條上,正是蔣先耘課堂之言的簡報。
他走到窗邊,遙望著軍校的方向,許久,才低聲吐出幾個字。
“這把火……”
“點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