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廣場那個學生的問題,像一根刺,扎進了軍校這潭看似平靜的水里。
你的主義是什么?
這根刺,在接下來幾天里,迅速化膿。
軍校的訓練場上,氣氛肉眼可見地變了。
“砰!”
一枚訓練彈在五十米外炸開,泥點濺了王鐵牛一臉。
“賀興漢你他娘的故意的吧!”王鐵牛抹了把臉,沖著另一頭吼道。
不遠處,賀興漢正帶著幾個學員擦拭自己的配槍,聞言連頭都沒抬,只是輕飄飄地回了一句:“槍彈無眼,王同學連這點風險都擔不起,還上什么戰(zhàn)場?”
“你!”王鐵牛氣得就要沖過去,被林槐一把拉住。
“別沖動,他們?nèi)硕唷!?/p>
蔣先耘從另一側(cè)的障礙物后翻身而出,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平靜地看著賀興漢那邊。那邊的人,大多家境優(yōu)渥,裝備精良,隱隱形成了一個小圈子。而自己這邊,陳勇、王鐵牛、林槐……大多是苦哈哈出身。
以往這種界限還很模糊,但自從廣場演講后,這道無形的墻,一夜之間就變得又高又厚。
“集合哨響了,”蔣先耘的聲音不大,卻讓劍拔弩張的氣氛緩和下來,“政治課,都過去吧。”
賀興漢終于瞥了他一眼,那表情里,有不屑,有審視,還有一絲藏不住的忌憚。他冷哼一聲,帶著自己的人,率先朝大講堂走去。
“隊長,這幫孫子太欺負人了!”陳勇憤憤不平。
“別急,”蔣先耘整了整軍裝的領(lǐng)子,“有的是他們急的時候?!?/p>
……
軍校大講堂,數(shù)百人濟濟一堂,空氣悶熱得像個蒸籠。
講臺上,政治教官面色嚴肅,推了推眼鏡,開口便扔下了一顆炸雷。
“……‘建國總綱’,民族、民權(quán)、民生!這是根本!但,路要怎么走,黨內(nèi)一直有爭論。今天,不設(shè)禁區(qū),不打官腔,都說說你們心里的真實想法!這革命,到底該怎么搞!”
話音剛落,整個講堂“嗡”的一聲,徹底炸了鍋。壓抑了幾天的火氣,找到了宣泄口。
“報告!”
賀興漢“霍”地一下站起,軍靴在地板上磕出清脆的響聲,他身桿筆直,聲音洪亮得像在閱兵。
“學生認為,革命首要,是鐵腕!是集權(quán)!是把所有聲音擰成一股繩!現(xiàn)在外面是什么樣子?軍閥遍地,土匪橫行!為什么?就是一盤散沙!就是給了下面那些愚民太多的幻想!不先用雷霆手段肅清內(nèi)部,統(tǒng)一號令,談什么民權(quán)民生?看看舊俄的下場,放縱工農(nóng),只會讓國家分崩離析,萬劫不復!”
他這番話,讓前排十幾個學員立刻挺直了腰桿,紛紛出聲附和。
“說得對!窮鬼懂什么國家大事!”
“就該先強權(quán),后仁政!”
“我操你娘的!”一聲怒罵石破天驚,陳勇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脖子上青筋暴起,“賀興漢!你放的什么狗屁!我們革命,革的是誰的命?就是你嘴里那些高高在上的軍閥、地主、買辦的命!要是只顧著自己當官掌權(quán),不管下頭工農(nóng)兄弟的死活,那我們跟以前的皇帝老兒有什么區(qū)別?換身皮繼續(xù)吸老百姓的血嗎?沒了老百姓,你賀興罕的革命,革個鳥!”
陳勇的話,像一桶油潑進了火里。
“砰!”王鐵牛一拳砸在桌上,吼道:“俺們家就是被地主逼得家破人亡才來當兵的!不為窮人報仇,這命我他娘不革也罷!”
“粗鄙武夫!”
“泥腿子就只想著分田地!”
“你們懂什么叫國家!”
講堂內(nèi)徹底亂了套。左右兩派拍著桌子,指著對方的鼻子對罵,唾沫星子橫飛,教官連喊了幾聲“肅靜”都壓不下去,臉色漲成了豬肝色。
在這片混亂的中心,只有蔣先耘一個人靜靜地坐著,仿佛風暴眼。
教官又氣又急,最后沒辦法,把希望投向了那個唯一的“靜物”:“蔣先耘!你在南都廣場說得那么好,現(xiàn)在!你來說說!你到底怎么看!”
“唰!”
一瞬間,所有爭吵都停了。上百道混雜著憤怒、期待、挑釁的視線,齊刷刷地釘在了蔣先耘身上。
賀興漢重新抱起雙臂,下巴抬得更高了,等著看這個只會耍嘴皮子功夫的家伙怎么出丑。
陳勇和王鐵牛也看著他,他們的拳頭還攥著,但眼神里全是信賴。
蔣先耘緩緩站起身。
他沒看任何人,只是平靜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嘈雜的講堂。
“教官,各位,都先消消氣?!?/p>
他一開口,那股子火藥味竟真的淡了幾分。
“賀同學和陳同學,說的都沒錯。但我們好像都忘了問自己一個問題。”
他頓了頓,環(huán)視全場。
“我們鬧革命,又是黨權(quán)又是工農(nóng)的,爭了半天,我們到底圖個啥?”
這個問題,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圖個啥?”蔣先耘自問自答,“我認為,就圖兩樣東西。第一,對外,叫‘主權(quán)’。要把所有洋人的軍艦、租界,都從咱們的地盤上趕出去!要讓咱們中國人,不管走到世界哪個角落,都能把腰桿挺得筆直,沒人敢再叫我們‘東亞病夫’!”
“第二,對內(nèi),叫‘人權(quán)’!這個‘人’,不是單指地主老財,也不是單指工人農(nóng)民,是咱們在場的所有人,是商人、學生、小販……是每一個拿自己當中國人的中國人!要讓他們有飯吃,有衣穿,有書讀!要讓他們的兒子女兒,不用再給我們當牛做馬,能憑自己的本事,去當官,去經(jīng)商,去造我們自己的大炮軍艦!這叫‘解放’,這叫‘文明’!”
他說的全是白話,沒有一個主義,沒有一句口號,卻勾勒出了一幅讓所有人都心跳加速的未來。
“至于怎么干?現(xiàn)階段,誰能團結(jié)最多的人,誰能帶領(lǐng)我們打跑外敵,誰就是對的!誰就是我們的‘主義’!如果我們現(xiàn)在為了爭誰左誰右,自己人先打起來,讓東洋人看笑話、撿便宜,那我們算什么?我們是歷史的罪人!”
講堂里,死一般的寂靜。
陳勇激動得渾身發(fā)抖,他覺得蔣先耘把他心里所有想說卻說不出來的憋屈和理想,全給捅破了!
賀興漢的臉色極其難看,他發(fā)現(xiàn)蔣先耘的每一句話都像打在他的軟肋上,讓他根本無力反駁。因為反對這些話,就等于反對國家,反對民族。這個帽子,他戴不起。
講堂后門,門縫里。
校長一動不動地站著,他身旁的侍從官,能感覺到校長原本有些煩躁的氣息,此刻已經(jīng)完全平復。
“他不是劍,”校長低聲開口,聲音里帶著一股奇異的感慨,“劍,只能殺人。他是旗,只要立在那,人就自己聚過來了。”
而在另一側(cè)的窗外,一道陰冷的視線也鎖定了蔣先耘。
莫淵,校長衛(wèi)隊的副隊長,一個平日里像影子一樣沉默的男人。他不像校長那樣欣賞,他的手指在窗沿上輕輕刮過,如同在估量獵物的脖頸。
這個姓蔣的,太會藏了。
他嘴里的‘解放人民’、‘普及教育’,哪一句不是在給陳勇那幫泥腿子張目?他沒有直接支持左派,卻讓左派的主張,聽起來光明正大,無可辯駁。
這種人,比那些只知道喊口號的赤色分子,危險一百倍。
下課鈴響,人群散去。
“蔣先耘,你給我站??!”
賀興漢帶著幾個跟班,在走廊上堵住了他。
“別跟我來這套和稀泥的把戲。”賀興漢逼近一步,壓低了聲音,“你我都是明白人。這條路,不是左就是右,沒有中間道。你,到底站哪邊?”
蔣先耘看著他,忽然笑了。
他伸出手,不輕不重地拍了拍自己腰間硬邦邦的槍套,發(fā)出了“啪”的一聲脆響。
“賀同學,我以為我說的很清楚了。”
“我站能打勝仗的那一邊。誰能帶著我們把東洋人趕下海,我就跟誰。至于這主義到底姓‘左’還是姓‘右’,”蔣先耘收回手,從他身邊擦肩而過,留下一句話,“等把客人請走了,咱們自家人再關(guān)起門來,慢慢聊,不是更好嗎?”
賀興漢杵在原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陳勇和林槐他們快步跟上蔣先耘,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和崇拜。
走出教學樓,拐過一個彎,蔣先耘突然停下腳步。
他回頭,鄭重地看著王鐵牛、林槐這幾個最早跟著自己的人。
“隊長?”王鐵牛有些不解。
蔣先耘沒說話,他走到路邊一棵大樹下,撿起一根樹枝,在空曠的泥地上,用力地劃下了一個字。
“人”。
“從今晚開始,夜間訓練,加一門課。”
“加啥課?”
蔣先耘的目光,投向遠處燈火明暗不定的南都城,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
“掃盲課。我要你們每個人,不光要會扣扳機,還要會握筆桿子。我們得先教會我們自己,將來要去告訴我們想保護的每一個同胞——”
他用樹枝,重重地點了點地上的那個“人”字。
“我們,是為什么而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