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禾,嫁與陳硯秋七年。他飛升那日,灶房里蒸騰的桂花甜香剛漫出來,
籠屜才冒起第一縷白汽,院外便平地卷起一陣狂風(fēng),吹得窗欞哐當(dāng)作響。我心頭莫名一跳,
掀開粗布簾子沖出去。曬谷場上,陳硯秋背對著我,
那身洗得發(fā)白的青布衣衫竟被漫天霞光染成了耀眼的金紅。平日里,
他總說自己是個時運不濟的落魄書生,可多少個寂靜的夜晚,我都曾透過門縫,
窺見他對著清冷的月光盤膝打坐,指尖流轉(zhuǎn)著螢火蟲般微弱卻奇異的光芒。我不懂那些玄妙,
卻也早知,我的夫君,并非池中凡物?!鞍⒑獭!彼劼暬仡^,眸子里映著漫天霞彩,
璀璨得驚人,卻也像結(jié)了霜的琉璃,透著一股我從未見過的疏離與冰冷。
我下意識地想將手里剛揀出的一塊、蒸得最蓬松的桂花糕遞過去——那是他最愛吃的。
余光中卻倏忽撇到了一月白的身影,是個梳著雙環(huán)髻的姑娘,怯生生地,像只受驚的小鹿,
一把攥住了他的袖角,聲音又軟又糯:“硯秋哥哥,你終于來接我了?!笔橇鐭煛?/p>
鄰村的孤女。陳硯秋三年前在山洪里救了她一命,自此她便像生了根似的,
總有理由往我們家跑。送一方繡著并蒂蓮的帕子,縫一件細(xì)密的棉襖,美其名曰“報恩”。
我不是瞎子,她看陳硯秋時眼里跳躍的火苗,幾乎要燒穿那層楚楚可憐的偽裝。
可每每我蹙眉,陳硯秋便會溫言安撫:“阿禾莫要多心,她孤苦伶仃,身世可憐,
我輩讀書人,照拂一二是應(yīng)當(dāng)?shù)?,不過舉手之勞?!?他話語里的坦蕩,
總能輕易澆熄我的疑慮。此刻,他卻任由柳如煙緊緊攥著衣袖,目光越過我,
投向渺遠(yuǎn)的天際,聲音平淡無波:“阿禾,我本非俗世中人,乃下界歷劫之修仙者。
如今劫數(shù)已滿,今日便是歸返天界之期。你是凡人,根骨在此,便……留在此地吧。
”柳如煙適時地仰起那張嬌俏的臉,頰邊梨渦淺淺,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
笑容里帶著一種隱秘的勝利感:“阿禾姐姐,多謝你這些年盡心照看硯秋哥哥。往后啊,
有我陪著硯秋哥哥在天上,姐姐你就不必操心了。
”“哐當(dāng)——”手中的榆木托盤砸在冰冷的泥地上,還帶著灶房暖意的桂花糕滾落出來,
沾滿了塵土。七年前山澗邊,他渾身是血摔斷了腿,
是我一步步將他從冰冷的溪水里背回這茅草屋;他說要寒窗苦讀考取功名,
我便沒日沒夜替人漿洗縫補,十個指頭在寒冬里凍得裂開血口子,
只為換回他手中的一卷書、一盞燈油;他夜里打坐受了寒氣,
我便整夜抱著冰冷的湯婆子焐在胸口,待暖了再塞進(jìn)他被窩里暖腳。他曾握著我的手,
在油燈昏黃的光暈里,眼神灼灼地許諾:“阿禾,待我功成名就,定要八抬大轎,
風(fēng)風(fēng)光光娶你做我的正頭娘子,讓你享盡世間榮華?!痹瓉硭谥械摹肮Τ擅汀?,
竟是羽化登仙。陳硯秋從寬大的袖袍里摸出一個灰撲撲的布包,隨手扔在我腳邊,
濺起點點塵土?!斑@里有五十兩銀子,你收著,足夠你下半生衣食無憂了?!?那語氣,
像打發(fā)一個不相干的舊仆。狂風(fēng)卷著漫天霞光,裹挾著他與柳如煙冉冉上升。
他緊緊牽著她的手,步步踏云,仙袂飄飄,
再未低頭看一眼地上那個捧著滾燙糕點等他、卻被他棄如敝履的女人。
我看著腳邊那個沉甸甸的布包,五十兩,能買多少塊香甜的桂花糕?
又能不能買回我這七年傾盡所有、卻恍如一場大夢的光陰?鄰居王大娘小跑過來,
撿起布包用力拍掉灰,硬塞進(jìn)我僵硬的手里,臉上堆滿了艷羨的笑:“哎喲阿禾!
這可是天大的仙緣!陳相公這是成仙得道了!你該高興,該高興才是?。∵@銀子,
夠你吃香喝辣一輩子了!”我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個笑,卻發(fā)現(xiàn)臉上的肌肉像凍住了一樣,
一絲弧度也彎不出。那包沉甸甸的銀子,我最終沒動。在院角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
我徒手挖了個深深的坑,將布包連同那點可笑的“仙緣”一同埋了進(jìn)去,
像是埋葬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收拾了一個小小的包袱,幾件換洗衣裳,
幾件趁手的繡活工具。鎖上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時,
我最后看了一眼這個承載了七年悲歡的空落落的小院。
路過村口那盤不知磨碎了多少歲月的石磨時,柳如煙家的老黃狗“阿黃”正蔫蔫地趴在那里,
看見我,立刻搖著尾巴湊上來,濕漉漉的鼻子蹭著我的褲腳。前些日子它剛生了一窩小狗崽,
柳如煙嫌臟嫌麻煩,是我偷偷抱了兩只最瘦弱的回柴房養(yǎng)著。如今阿黃還在,
它的主人卻早已踏上了云端。我蹲下身,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腦袋,起身,再不回頭。
鎮(zhèn)上的“云錦繡坊”老板娘張媽媽,是個面善心慈的婦人。
她仔細(xì)端詳了我繡的那幅并蒂蓮帕子,針腳細(xì)密如發(fā)絲,花瓣層層暈染,仿佛能嗅到蓮香。
她當(dāng)場便拍板:“姑娘好手藝!留下吧,住我這兒后院廂房,管吃管住,
月錢……按熟手繡娘的最高例給你!”同屋的是個叫春桃的姑娘,性子像團(tuán)火,潑辣爽利。
見我整日沉默寡言,對著繡繃發(fā)呆,她便湊過來,手里剝著花生,
故意用肩膀撞撞我:“阿禾姐,別悶著了!那姓陳的有什么好?真當(dāng)自己是盤菜了?
我跟你說,那柳如煙,早就跟他不清不楚了!去年冬天,
有人親眼瞧見她半夜偷偷摸摸溜進(jìn)你們家院子,懷里還揣著個熱騰騰的瓦罐,
說是給陳相公送的什么大補參湯!嘖嘖,當(dāng)誰不知道呢?”我握著繡花針的手指猛地一顫,
細(xì)小的針尖狠狠刺進(jìn)了食指指腹,一滴鮮紅的血珠迅速在潔白的絹布上暈開,
染污了剛繡好的半片蓮葉。參湯……我知道。去年陳硯秋確實說過修煉時氣脈有些凝滯,
柳如煙也確確實實送來過一罐湯。他當(dāng)時看也沒看,轉(zhuǎn)手就遞給了我,
語氣溫和如常:“女子喝了最是滋補氣血,阿禾,你辛苦,快趁熱喝了。
” 那時我捧著溫?zé)岬耐吖?,心里還傻乎乎地泛著甜,感激他的體貼。如今想來,
那不過是柳如煙不要的、他順手打發(fā)我的“施舍”。日子像繡坊里流過的絲線,
不咸不淡地向前織著。我繡的帕子因針法獨特、配色雅致,
尤其是一對對活靈活現(xiàn)的鴛鴦戲水圖,漸漸在鎮(zhèn)上有了名聲。那些富家太太小姐們,
常常點名要“阿禾姑娘繡的鴛鴦”。張媽媽臉上笑容多了,常悄悄多塞些工錢給我,
拍著我的手說:“阿禾啊,你這雙巧手,是老天爺賞飯吃。好好干,將來攢夠了本錢,
自己開個繡鋪都綽綽有余!” 春桃也早存了心思,悄悄跟我咬耳朵:“姐,咱倆一起攢錢!
等我攢夠了贖身的銀子,你也存夠了本錢,咱們就在繡坊隔壁盤個小鋪子!
你只管描花樣繡活兒,我來管賬吆喝!想想就美!” 昏黃的油燈下,
兩個姑娘頭碰頭地憧憬著未來,那點微光,竟比天上的星辰更暖人心脾。入秋時節(jié),
鎮(zhèn)上突然像炸開了鍋。消息像長了翅膀,飛遍大街小巷:新近飛升的陳硯秋仙尊,
要與柳如煙仙子在天界大婚!為彰顯仙恩,大婚當(dāng)日,會向凡間普撒“仙米”,凡人食之,
可祛病消災(zāi),延年益壽!仙尊大婚那日,繡坊里的姑娘們幾乎都擠到了門口、窗邊,仰著頭,
眼巴巴地望著天空,手里攥著小布袋,準(zhǔn)備接那傳說中的仙緣。春桃撇撇嘴,
一臉不屑地靠在我身邊的繡架上:“呸!什么仙米仙豆的,我看就是些糊弄人的糟糠!
阿禾姐,你可千萬別信這些鬼話!”我低著頭,手中的銀針牽引著絲線,
在一方素絹上細(xì)細(xì)勾勒著并蒂蓮纏綿的莖葉。心湖,似乎已無波瀾。他娶誰,撒什么,
與我何干?只是那日午時,天空中真的飄飄灑灑落下許多米粒大小、晶瑩閃爍的東西。
有個心急的小學(xué)徒撿起幾粒塞進(jìn)嘴里,嚼了兩下,“呸”一聲全吐在地上,
苦著臉道:“又糙又澀,跟嚼沙子一個味兒!”當(dāng)夜,
我久違地夢見了七年前那條清冽的山澗。他躺在濕滑的青苔石上,血色蜿蜒著滲進(jìn)潺潺溪水。
我咬緊牙關(guān)將他沉重的身體背起時,他滾燙的氣息拂過我的耳畔,氣若游絲,
卻字字清晰:“姑娘救命之恩……陳硯秋……定當(dāng)結(jié)草銜環(huán),永生不忘……”醒來時,
枕畔一片冰涼,并無淚痕。原來世間有些話,聽著動人,卻當(dāng)不得真,更經(jīng)不起歲月磋磨。
冬雪初霽,繡坊歇了工。我去集市置辦年貨,在一個避風(fēng)的墻角,
撞見一個穿著半舊青布棉袍的年輕男子。他背著個沉甸甸的藥箱,正蹲在地上,
小心翼翼地給一個凍得瑟瑟發(fā)抖、蜷縮在破席上的老乞丐喂一碗熱氣騰騰的姜湯。
他側(cè)臉線條溫潤,眉眼低垂,動作輕柔而專注,像個心無旁騖的讀書人。“姑娘,叨擾了。
看您手中有火折子,可否借個火一用?這姜湯得快些煨熱?!彼ь^,看到我,
露出一個歉然又溫和的笑容。我遞過火折子,看他熟練地引燃一小堆枯枝,
將陶罐架上去煨熱姜湯。他又從藥箱里拿出幾個粗瓷碗,
將熱湯分給旁邊幾個同樣凍得嘴唇發(fā)紫的乞丐。其中一人咳得撕心裂肺,他眉頭微蹙,
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顆烏黑的藥丸喂進(jìn)乞丐口中,聲音低緩而清晰:“老人家,
明日若還咳得厲害,記得到鎮(zhèn)東頭‘回春堂’找我,再給您抓兩副藥,莫要耽誤了。
”他道了謝,自報家門:“在下蘇文遠(yuǎn),行醫(yī)之人,剛到貴地不久。”后來,在鎮(zhèn)上行走,
便常能遇見這位蘇大夫。有時是在陋巷深處為貧病的老人凝神診脈,
分文不取;有時是在他那間小小的“回春堂”藥鋪里,挽著袖子,專注地?fù)v著石臼里的藥材,
藥香彌漫半條街。春桃眼尖,撞撞我的胳膊,擠眉弄眼地低笑:“阿禾姐,快瞧!
蘇大夫又看你了!那眼神……嘖嘖,像摻了蜜糖似的!我看哪,他對你可是有意思得很!
”我的臉頰瞬間飛紅,慌忙低下頭,加快腳步想躲開那溫潤的視線。蘇文遠(yuǎn)卻幾步追了上來,
臉上帶著幾分赧然的笑意,從袖中摸出一支銀簪,簪頭精巧地鏨刻著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
素雅至極?!鞍⒑坦媚铮洗谓杌?,還未好好謝過。這簪子不值什么,只當(dāng)一點心意,
姑娘……莫要嫌棄才好?!便y簪入手微涼,樣式簡單卻雅致,
比陳硯秋當(dāng)年送我的那只粗笨的銅鐲子不知好看多少倍。我握在掌心,
指尖能感受到那梅花花瓣細(xì)微的凹凸紋路,輕聲回了句:“多謝蘇大夫?!被厝ズ?,
我將它珍重地收進(jìn)妝匣最底層,春桃瞧見了,搶過去翻來覆去地看,嘖嘖稱奇:“這雕工,
這銀子的成色,怕是宮里匠人的手藝吧?阿禾姐,蘇大夫?qū)δ?,可真是上心了!”開春后,
蘇文遠(yuǎn)的“回春堂”正式開張,好巧不巧,就在繡坊隔壁。
他總有理由送些東西過來:有時是一包精心配好的安神草藥,說是“阿禾姑娘常熬夜繡花,
這個泡水喝最是養(yǎng)神”;有時是幾盒驅(qū)蚊避蟲的藥膏,
借口是“張媽媽提了句繡坊蚊蟲多”;更多時候,是些應(yīng)季的小點心,或是剛熬好的枇杷膏,
理由更是直接:“聽張媽媽說阿禾姑娘嗓子有些不適……”春桃常常笑得前仰后合,
打趣我們是“郎有情妾有意,一墻之隔眉目傳情”。我嘴上嗔怪她胡鬧,
心底卻像被溫潤的暖玉熨帖著,那是一種久違的、踏實而溫煦的暖意。這天,
我正在繡坊里埋頭趕一幅貴客急要的百子圖,窗外日光正好。突然,
院子里“嘭”的一聲輕響,伴隨著一陣奇異的香風(fēng)。一個小娃娃憑空出現(xiàn),約莫七八歲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