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琴沒有立刻回答。
她反而轉(zhuǎn)身,從旁邊一個律師手里拿過一份文件,遞到陳巖石面前。
“陳老,口說無憑。這是我們山水集團董事會連夜召開的線上緊急會議決議,已經(jīng)加蓋了公章,具備法律效力?!彼钢募系臈l款,逐一解釋,“第一,成立專項資金,總額五千萬,由京州市政府、大風廠職工代表和山水集團三方共同監(jiān)管,專款專用,先行墊付全部1128名職工的身份置換金和安置費用。第二,授權(quán)集團法務(wù)部,即刻組建最強的律師團,無償為大風廠職工維權(quán),起訴蔡成功及其關(guān)聯(lián)公司,追索被非法侵占的股權(quán)和資產(chǎn)。第三……”
她的聲音清晰、冷靜,條理分明,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含糊。
陳巖石愣住了。他沒想到,高小琴不是在畫餅,而是已經(jīng)拿出了實實在在的東西。他接過文件,拿出老花鏡,逐字逐句地仔細看了起來。那白紙黑字,紅色的公章,做不了假。
李達康和趙東來也走了過來,探頭看著那份文件,眼神中都流露出一絲驚訝。李達康驚訝于高小琴的效率和魄力,這簡直比他開現(xiàn)場會下命令還快。而趙東來,則是在琢磨這背后更深層的東西。五千萬,對于市值幾十億的山水集團來說,不算傷筋動骨,但也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高小琴如此果斷地“出血”,圖的到底是什么?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陳巖石看完了文件,抬起頭,目光依然銳利,“山水集團花了五千萬買了大風廠的地,現(xiàn)在又要再花五千萬來安撫工人。你們圖什么?別跟我說你是活菩薩,我不信?!?/p>
這個問題,一針見血。
高小琴輕輕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抹苦澀,這抹苦澀,三分是表演,七分卻是真實的情感流露。
“陳老,您說對了,我不是活菩薩,商人逐利,天經(jīng)地義?!彼龥]有回避,反而異常坦誠,“我這么做,只為兩件事。第一,求財。第二,求生?!?/p>
“求財?”
“對,求財。”高小琴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大風廠這塊地,我們山水集團花了錢,簽了合同,是合法合規(guī)買來的。但因為蔡成功的欺詐,導(dǎo)致股權(quán)出了問題,現(xiàn)在項目停擺,每天都在虧損。只有解決了工人的問題,理清了股權(quán)的歸屬,這塊地才能真正盤活,我們投入的錢,才能看到回報。所以,幫工人,其實也是在幫我們自己。”
這個理由,合情合理,充滿了商業(yè)邏輯,讓李達康都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那求生呢?”陳巖石追問。
高小琴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她看著陳巖石,也看著李達康,緩緩說道:“陳老,李書記,明人不說暗話。大風廠這顆雷,今天就算不爆,明天也得爆。如果真鬧出了人命,引發(fā)了群體性事件,我們山水集團就是罪魁禍首,萬劫不復(fù)。到時候,別說賺錢,我和我的企業(yè),能不能在漢東繼續(xù)生存下去,都是個問題?!?/p>
她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自嘲:“我高小琴只是個生意人,沒那么大的野心,也不想當誰的替罪羊。我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生意,賺點干凈錢。所以,我必須拆掉這顆雷,哪怕傷筋動骨,也要求個平安落地。”
這番話,說得是驚心動魄,卻又坦蕩得讓人無法反駁。
她將自己的動機,赤裸裸地剖開在所有人面前。沒有高尚的口號,只有最原始的趨利避害。而正是這種坦誠,反而比任何華麗的辭藻都更有說服力。
陳巖石沉默了。他看著眼前這個女人,第一次感到有些看不透。她的話,聽起來像是歪理,但仔細一想,卻又歪得很有道理。
就在現(xiàn)場陷入一種微妙的寂靜時,一陣急促的剎車聲再次劃破夜空。
幾輛掛著省公安廳牌照的奧迪車,風馳電掣般地停在了路邊。
車門打開,一個身材高大,穿著警服的身影,快步走了下來。
祁同偉,到了。
他一下車,目光就如雷達般鎖定了人群中心的高小琴。當他看到她正和李達康、陳巖石站在一起,從容對答時,一股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涌上了心頭。
有憤怒,有不安,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種陌生的失控感。
這個女人,還是那個在他失意時溫柔安慰他的小琴嗎?
她什么時候,有了這樣讓他都感到心驚的膽魄和手腕?
他快步走上前,想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想重新掌控局勢。
“小琴!”
然而,高小琴只是回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很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安撫的笑意。但祁同偉卻讀懂了那眼神背后的潛臺詞:別過來,別說話,看我的。
他的腳步,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高小琴轉(zhuǎn)回頭,重新看向陳巖石,仿佛祁同偉的到來,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插曲。
“陳老,我知道您還是不完全相信我。”她的聲音,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又拉了回來,“這樣吧,我有個提議。我想請您,代表大風廠的全體職工,出任我們這個‘維權(quán)監(jiān)督小組’的組長。我們山水集團出的每一分錢,聘請的每一個律師,采取的每一個法律行動,都向您匯報,由您和工人代表們監(jiān)督。您看,這樣可以嗎?”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工人們的眼睛瞬間亮了。讓陳老來當監(jiān)督組長?那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達康的瞳孔猛地一縮,看向高小琴的眼神,徹底變了。如果說之前是驚訝,那現(xiàn)在就是震驚,甚至是……一絲忌憚。
這一手,太高了!
她不僅用誠意安撫了陳巖石,更是用一招“請君入甕”,把陳巖石這面代表著“民心”和“正義”的大旗,牢牢地綁在了自己的戰(zhàn)車上。
從此以后,山水集團為大風廠維權(quán),就不僅僅是企業(yè)自救,而是有陳巖石背書的,代表了工人利益的正義之舉!誰再敢給這件事使絆子,就是跟陳老過不去,就是跟大風廠一千多號工人過不去!
祁同偉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他終于明白了,高小琴掛斷電話前說的那句“重新找一條活路”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在跟他商量。
她是在告知他一個既成的事實。
從今晚開始,山水集團的舵,已經(jīng)不在他,也不在趙瑞龍的手里了。
而是握在了這個他自以為最了解,卻發(fā)現(xiàn)越來越陌生的女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