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市音樂學院最大的交響排練廳里，午后的陽光被厚重的絲絨窗簾過濾成朦朧的光暈，空氣中懸浮的微塵在光束中緩緩舞動。
巨大的斯坦威三角鋼琴如同沉默的黑色巨獸，臥在舞臺中央。凌辰坐在琴凳上，指尖懸停，冰藍色的眼眸凝視著譜架上攤開的勃拉姆斯《f小調(diào)雙鋼琴奏鳴曲》Op.34b的樂譜，眉頭微蹙。
這首作品結構宏大，情感深邃，對兩位演奏者的默契度和技巧配合要求極高。距離學院年度雙鋼琴大賽決賽僅剩一周，每一個細節(jié)都需要精雕細琢。
排練廳厚重的大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隙。燕嫦曦輕手輕腳地溜了進來，懷里緊緊抱著一個保溫袋，里面是她特意起了大早、笨手笨腳烤出來的黃油曲奇——焦糖色的表面點綴著烤得微焦的杏仁片，散發(fā)著甜膩溫暖的香氣。
她知道凌辰排練起來常常忘記吃飯，想著用這點心來彌補昨晚在“藍調(diào)”酒吧慫恿他上臺即興的“驚嚇”，順便給他補充能量。她臉上帶著一絲期待和不易察覺的羞澀，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尋找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她的目光很快定格在舞臺中央。
凌辰身旁站著一位身材高挑、氣質(zhì)出眾的女生。她穿著剪裁合體的米白色羊絨連衣裙，柔順的黑色長發(fā)如瀑布般垂落肩頭，發(fā)梢微卷，頸間一條纖細的鉑金鏈子閃著低調(diào)的光澤。是夏梔——鋼琴系公認的女神，以精湛的技巧和優(yōu)雅的臺風聞名。
此刻，她正微微傾身，靠近凌辰，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正極其自然地覆在凌辰按在琴鍵的手背上！
燕嫦曦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如同被無形的冰錐刺穿。懷里的保溫袋變得沉重無比。
“……這里，凌辰，”夏梔的聲音溫婉動聽，如同上好的絲綢滑過琴鍵，清晰地傳到了門口，“勃拉姆斯標記的是 forte，但觸鍵的深度和音色的控制是關鍵。你的掌關節(jié)拱形支撐非常漂亮，但手腕的放松度可以再提升一點，這樣音色會更圓潤，顆粒感不會那么尖銳?！?/p>
她的指尖輕輕壓了壓凌辰的手背關節(jié)，引導他感受更松弛的狀態(tài)?！坝绕涫沁@個和弦連接處，”她指著譜面一處復雜的對位，“力量下沉，想象聲音是‘落’下去，而不是‘砸’下去。手部整體再抬高大約…3公分左右，這樣從觀眾席看，配合抬臂的弧度，視覺效果會更優(yōu)雅流暢?！?/p>
她一邊說，一邊用另一只手示范了一個極其舒展、如同天鵝引頸般的抬臂動作。
凌辰專注地聽著，目光落在夏梔引導的手指和自己的手背上，眉頭微微松開，似乎在體會她所說的技巧要點。他配合地微微調(diào)整了手腕的角度和手臂的高度，指尖在琴鍵上試探性地按下幾個和弦，音響果然比之前柔和豐滿了一些。
他點了點頭，低聲道：“明白了，控制下沉的力道和延音踏板的配合點?！?/p>
“對，就是這樣！”夏梔露出贊賞的微笑，那笑容優(yōu)雅得體，帶著專業(yè)指導者的從容，“你的技術絕對沒問題，只是勃拉姆斯的情感太內(nèi)斂厚重，有時候需要一點…視覺上的引導來幫助觀眾理解那份克制下的張力。”
她的手指并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就著凌辰調(diào)整好的姿勢，輕輕覆蓋著他的手背，似乎在進行最后的微調(diào)和確認。
兩人的手在黑白琴鍵上交疊，身體靠得很近，在朦朧的光線下，剪影幾乎融為一體，構成一幅和諧而專業(yè)的畫面。
“哐當——！”
一聲突兀而刺耳的聲響驟然撕裂了排練廳的寧靜！
是燕嫦曦懷里的保溫袋！它從她僵硬的手臂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光潔的木地板上。盒蓋彈開，里面精心擺放的、尚有余溫的焦糖杏仁曲奇撒了一地，金黃的碎屑和烤焦的杏仁片狼狽地四濺開來，如同被摔碎的美好心意。濃郁的黃油甜香瞬間在空氣中彌漫開，與這排練廳里嚴肅的音樂氛圍格格不入。
舞臺上的兩人同時驚愕地轉頭看向門口。
燕嫦曦臉色煞白，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瞬間涌上的巨大委屈和一種被刺痛的難堪。
她看著凌辰和夏梔交疊的手，看著夏梔臉上那尚未褪去的、優(yōu)雅而親近的笑容，看著凌辰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訝，昨晚在“藍調(diào)”酒吧并肩即興時那短暫的心跳共振、圖書館晨光中共創(chuàng)樂譜的默契暖意，在這一刻被眼前這“和諧優(yōu)雅”的畫面擊得粉碎。
原來他所謂的“調(diào)整聲部互動”，是去找“優(yōu)雅小姐”尋求視覺指導！原來那些在“星?！苯淌冶挥|動的柔軟，在爵士酒吧笨拙的即興，都抵不過專業(yè)女神指尖的一個優(yōu)雅弧度！
巨大的酸澀和憤怒如同巖漿般沖上頭頂，淹沒了所有理智。她甚至沒有去看凌辰試圖開口說什么的表情，猛地轉身，像逃離瘟疫現(xiàn)場般沖出了排練廳！
沉重的實木大門在她身后“砰”地一聲關上，發(fā)出絕望的回響，如同一個沉重的休止符，粗暴地中斷了所有可能。
排練廳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曲奇的甜香頑固地彌漫著。夏梔緩緩收回手，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和惋惜，看著門口的方向：“呀，是燕助教？她好像…誤會了什么？”她的目光轉向凌辰，帶著探究，“你們…吵架了？”
凌辰還維持著剛才的姿勢，指尖懸在琴鍵上方。他看著地上那一片狼藉的曲奇碎屑，看著那摔開的保溫袋，冰藍色的眼眸里先是茫然，隨即被一種冰冷的煩躁覆蓋。
被打斷排練的不悅，對燕嫦曦突然闖入和摔東西的粗魯行為的不解，以及一絲莫名的不安混雜在一起。
他薄唇緊抿，沒有回答夏梔的問題，只是冷冷地丟下一句：“繼續(xù)排練。”
手指重重地按向琴鍵，一段帶著明顯怒意和煩躁的、力度過強的強力和弦轟然響起，打破了死寂，也粗暴地掩蓋了心底那一絲細微的異樣。
* * *
凌辰回到宿舍時，窗外已是華燈初上。白天的煩躁感并未隨著排練結束而消散，反而沉淀下來，變成一種沉甸甸的、讓他胸口發(fā)悶的滯澀感。
他打開琴譜夾，準備梳理一下下午和夏梔探討的幾個技術難點。手機屏幕亮起，一條新信息提示。
發(fā)件人：燕嫦曦。
凌辰的指尖頓了一下，冰封的臉上沒什么表情，但解鎖屏幕的動作比平時快了一分。點開信息，只有短短一行字，每一個字都像冰棱般尖銳冰冷：
「勃拉姆斯協(xié)奏曲終止。祝你與‘優(yōu)雅小姐’演出成功?！?/p>
凌辰的眉頭瞬間擰緊，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
協(xié)奏曲？終止？優(yōu)雅小姐？夏梔？他盯著這條沒頭沒尾、充滿火藥味的短信，冰藍色的眼眸里滿是困惑和被打擾的不耐。
下午她突然闖入摔東西，現(xiàn)在又發(fā)這種莫名其妙的短信？什么意思？終止合作？因為什么？
他立刻回撥過去，聽筒里傳來的卻是冰冷的、機械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 再撥，依舊是忙音。顯然，他被拉黑了。
凌辰握著手機，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一股無名的邪火竄上心頭。他沉著臉，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擊：
「終止原因？排練中斷事故需解釋。夏梔僅為專業(yè)指導肢體配合?！?/p>
信息發(fā)送成功。他盯著屏幕，等待回復。幾秒鐘后，屏幕再次亮起，卻不是燕嫦曦的回復，而是夏梔的信息：
「凌辰，到家了嗎？今天配合的點找到感覺了嗎？小學妹好像…吃醋了？女孩子嘛，要哄的。需要師姐傳授點經(jīng)驗嗎？(笑臉)」
夏梔的信息像一根刺，精準地扎進了凌辰此刻煩躁的神經(jīng)?！俺源住?？這個詞讓他感到荒謬和一絲被冒犯的不適。
他煩躁地鎖上屏幕，將手機扔到書桌上，發(fā)出“啪”的一聲悶響。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深秋夜晚的冷風灌進來，吹動他額前的黑發(fā)，卻吹不散心頭的煩悶。
窗外的梧桐樹葉在路燈下?lián)u曳，如同無數(shù)晃動的、無法解讀的暗影。
* * *
燕嫦曦的宿舍里，一片狼藉的琴譜堆在書桌上，如同她此刻混亂的心緒。她把自己摔在床上，用枕頭蒙住頭，眼淚無聲地浸濕了布料。手機嗡嗡震動了一下，她猛地抓起來，屏幕上顯示著凌辰那條冰冷的信息：
「？終止原因？排練中斷事故需解釋。夏梔僅為專業(yè)指導肢體配合?！?/p>
“事故？解釋？專業(yè)指導？”每一個詞都像針一樣扎在她心上。在他眼里，她看到的親密只是“專業(yè)指導”？她的難過和憤怒只是需要解釋的“事故”？
委屈和憤怒如同烈火燎原。她猛地坐起來，手指顫抖著，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沖動，點開手機相冊里前幾天隨手拍的一張圖——那是她在琴房窗外拍到的一頭在草地上悠閑吃草的奶牛！
她打開短信，對著凌辰那條冷冰冰的信息，按下了發(fā)送圖片鍵！附言只有三個字，充滿了諷刺和自嘲：
「對牛彈琴！」
發(fā)送成功！她想象著凌辰看到這張奶牛圖片時困惑又惱怒的表情，心里涌起一股扭曲的快意，但隨即又被更深的酸澀淹沒。她扔掉手機，撲回床上，將臉深深埋進枕頭里。手機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微微顫抖的肩膀。
* * *
凌辰的書桌前。手機屏幕亮起，提示新信息。他皺著眉頭拿起來，點開。一張巨大的、占據(jù)屏幕的奶牛特寫照片跳了出來！奶牛憨厚的臉正對著鏡頭，嘴里還嚼著草。下面附言：「對牛彈琴！」
凌辰：“……”
冰藍色的眼眸里瞬間結滿了寒霜。一股被戲弄的怒火猛地竄起！他盯著那張莫名其妙的奶牛圖片，又看了看自己那條嚴肅詢問原因的短信，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頭頂。
她不僅拉黑他，還發(fā)這種毫無意義的圖片來嘲諷？終止合作是兒戲嗎？下午摔東西還不夠？現(xiàn)在又搞這種無聊的把戲？
他臉色鐵青，手指在屏幕上幾乎要戳出火花！他點開手機里保存的一張圖片——那是他下午排練時，為了分析一個復雜的賦格對位，隨手在草稿紙上畫的十二平均律數(shù)理模型圖！精密排列的坐標軸，復雜的頻率計算公式，嚴謹?shù)牡缺葦?shù)列分割點標注得密密麻麻。
他毫不猶豫地將這張充滿冰冷理性和數(shù)學美感的圖片發(fā)送給燕嫦曦！附言同樣冰冷簡潔，帶著被激怒后的反擊：
「你的邏輯頻率？」
發(fā)送！看著信息變成“已送達”，凌辰重重地將手機拍在桌上，胸口起伏。窗外的梧桐樹影劇烈搖晃，如同他此刻無法平靜的心緒。
他走到鋼琴前，猛地掀開琴蓋，十指重重地砸在琴鍵上！一串狂暴的、充滿憤怒和宣泄的減七和弦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寂靜的宿舍里，尖銳不協(xié)和的音響仿佛要撕裂空氣！琴弦在巨大的沖擊力下嗡嗡震顫，如同他瀕臨失控的情緒。
* * *
燕嫦曦被手機震動驚醒。她紅腫著眼睛抓過手機，屏幕上赫然是凌辰發(fā)來的那張?zhí)鞎愕臄?shù)理模型圖！冰冷的坐標軸，鬼畫符般的公式，每一個符號都在嘲笑她的情緒化。下面那句「你的邏輯頻率？」更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邏輯頻率？跟這種人談邏輯？！”燕嫦曦氣得渾身發(fā)抖，最后一絲理智也徹底崩斷。她像一頭被激怒的小獸，赤著腳跳下床，沖到書桌前，瘋狂地在一堆樂譜里翻找。終于，她找到一張空白的五線譜紙，抓起一支最粗的記號筆！
她不是要寫音符，她要畫畫！
帶著滿腔無處發(fā)泄的憤怒和委屈，她在五線譜紙上飛快地涂抹！線條粗獷，充滿宣泄感。很快，一頭極其抽象的、歪著腦袋、眼神呆滯的奶牛躍然紙上！這頭奶牛正站在一個巨大的、同樣畫得歪歪扭扭的鋼琴前，而鋼琴上，她用紅筆狠狠地畫了一個巨大的、鮮紅的叉！旁邊還用箭頭標注：“接收失?。 ?/p>
她拍下這張充滿嘲諷和怒火的“杰作”，再次發(fā)送給凌辰！附言只有一個巨大的、幾乎要沖破屏幕的感嘆號：
「哞——?。。 ?/p>
發(fā)送！她將手機扔得遠遠的，仿佛那是什么燙手山芋，然后把自己重重摔回床上，用被子蒙住頭，像一只拒絕面對現(xiàn)實的鴕鳥。宿舍里只剩下她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呼嘯的風聲。
* * *
凌辰的宿舍?？癖┑那俾曈嘁暨€在空氣中震顫。手機屏幕頑強地亮起，提示新信息。他帶著余怒未消的煩躁拿起手機，點開。
一張極其抽象、充滿孩子氣憤怒的涂鴉：一頭蠢牛對著畫了紅叉的鋼琴，旁邊一個碩大的“哞——?。。 ?。
凌辰：“……”
他看著這張圖片，冰封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極其荒謬的、近乎啼笑皆非的無力感。
他精心計算的數(shù)理模型，換來一頭憤怒的抽象奶牛？這都什么跟什么？他引以為傲的邏輯和理性，在這個女人面前，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荒誕不經(jīng)的笑話。
他捏著眉心，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涌來。就在這時，宿舍門被敲響了。
凌辰沉著臉打開門。楚亦黎斜倚在門框上，嘴里叼著棒棒糖，手里晃著自己的手機，屏幕上赫然是燕嫦曦那張抽象奶牛圖！
他臉上帶著幸災樂禍、洞悉一切的笑容，眼神在凌辰陰沉的臉上掃過，又晃了晃手機：“我說凌大首席，”楚亦黎的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濃濃的戲謔，“您老人家這‘撩妹’技術…嘖，真是比平行五度還禁忌?。「糁聊晃叶寄苈劦交鹚幬逗汀瓭鉂獾呐＜S味！”
他走進來，毫不客氣地坐到凌辰書桌前的椅子上，蹺起二郎腿，手指點著凌辰攤開的、寫滿復雜音符和標記的勃拉姆斯樂譜。
“看看你這譜面，”楚亦黎的手指劃過譜紙空白處那些細密的、幾乎難以辨認的小字，“第21小節(jié)低聲部延音踏板標記旁邊，寫的是‘參考燕式觸鍵，手腕下沉角度’吧？第47小節(jié)這個裝飾音指法，邊上用紅筆圈出來標注‘她習慣用3-4指連接更流暢’？”
他又翻過一頁，指著另一處力度標記旁，“這里，‘此處漸強幅度可參考星海教室她引導小宇的節(jié)奏感’？還有這，這，這…”楚亦黎的手指如同精準的指揮棒，點在樂譜各處空白，將那些凌辰自己都未曾意識到寫下的、帶著燕嫦曦印記的細微注釋一一指認出來！
“你譜面上都快被她‘入侵’得沒地方下筆了，跟被蓋滿了占領章的殖民地似的！”楚亦黎身體前傾，盯著凌辰瞬間僵硬的臉，一字一句，如同重錘敲擊，“還擱這兒跟人家玩‘對牛彈琴’？發(fā)你那些冷冰冰的數(shù)學題？”他嗤笑一聲，棒棒糖在嘴里轉得飛快，“凌辰，你當我是瞎的嗎？還是你自己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