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市兒童康復(fù)中心“星海”教室,午后的陽光穿過明亮的落地窗,將彩色泡沫地墊上的幾何圖案曬得暖融融的,空氣里漂浮著蠟筆的甜香和消毒水的淡淡氣味。
與往日不同,教室中央多了一架黑色的立式鋼琴,琴蓋打開,光滑的漆面反射著陽光,像一塊沉靜的墨玉,等待著被賦予生命。
朵朵第一個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她掙脫了媽媽的手,像一只發(fā)現(xiàn)花叢的小蝴蝶,咯咯笑著撲向鋼琴,小手指試探地戳著雪白的琴鍵,發(fā)出一個短促、清亮的“do”音。
她立刻被這聲音迷住了,咧開嘴,露出幾顆小米牙,又用整個手掌拍下去,一串雜亂但充滿生命力的音符蹦了出來,如同陽光下突然炸開的肥皂泡。
她興奮地跺著小腳,回頭尋找燕嫦曦,含糊卻響亮地喊著:“燕…燕…彈!彈!”小小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搖晃。
小宇則安靜地站在幾步外,大眼睛緊緊盯著那架鋼琴,仿佛在確認(rèn)一個熟悉又陌生的朋友。
他小小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衣角,身體以一種特有的、輕微而持續(xù)的幅度左右搖晃著,那是他感到緊張或期待時特有的節(jié)奏,如同一個無聲的節(jié)拍器。
他的媽媽蹲在他身邊,溫柔地攬著他的肩膀,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宇宇,看,鋼琴。燕老師和凌老師要彈琴給你聽?!?/p>
凌辰站在鋼琴旁,看著眼前這幅鮮活的圖景。朵朵拍打琴鍵制造的“噪音”,小宇沉默卻固執(zhí)的注視,家長們溫和的低語,康復(fù)老師引導(dǎo)其他孩子發(fā)出的鼓勵聲……
這一切混雜在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他從未置身其中、充滿鮮活無序生命力的交響。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冰藍(lán)色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這里沒有琴房的絕對靜音,沒有節(jié)拍器精確的嘀嗒聲,沒有樂譜上不容置疑的標(biāo)記,只有生命本身發(fā)出的、無法預(yù)測的聲響。這種“無序”對他精心構(gòu)筑的秩序感,是一種潛在的擾動。
他微微蹙眉,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冰涼的琴鍵邊緣,帶來一絲熟悉的、冰冷的鎮(zhèn)定。
燕嫦曦敏銳地捕捉到了他那瞬間的僵硬。她走到他身邊,距離近得能聞到他身上清冽的松木氣息,聲音放得很輕,帶著安撫的笑意,如同在琴鍵上按下柔音踏板:“別緊張。他們不需要完美的演奏,只需要感受到音樂是‘活’的,是可以互動的?!?/p>
她指了指正興奮拍琴的朵朵和安靜注視的小宇,“你看,朵朵在‘演奏’她的快樂,小宇在用他的方式‘聽’。這就是開始,不需要樂譜的開始。”
她的話像一陣微風(fēng),帶著暖意,輕輕拂過凌辰心頭的冰層。他微微頷首,目光再次投向小宇。那個小小的身影依舊在搖晃,但眼神卻固執(zhí)地鎖定在琴鍵上,仿佛那里有他理解世界的密碼。
凌辰的指尖在琴鍵上輕輕按下,一個極輕的C音如同水滴落入湖心,短暫地吸引了小宇的注意,他搖晃的幅度似乎小了一瞬。
“好,小朋友們,”燕嫦曦拍拍手,聲音清亮悅耳,瞬間吸引了大部分孩子的注意,如同一個明亮的主題旋律響起,“今天凌老師和燕老師要給大家表演一個‘星星’的游戲!這個游戲的名字叫——”她故意拖長了音調(diào),笑容燦爛如同暖陽,“《小星星變奏曲》!”
她坐到鋼琴前,凌辰在她身旁坐下。兩人對視一眼,無需言語,圖書館晨光中共創(chuàng)的默契已悄然流淌。燕嫦曦深吸一口氣,指尖落下。
輕柔、舒緩、如同母親低語的旋律流淌出來——是莫扎特《小星星變奏曲》那純凈如洗的主題。
燕嫦曦的觸鍵極其溫柔,音符如同月光下的露珠,圓潤而連貫。她刻意放慢了速度,讓每一個音符都清晰可辨,帶著搖籃曲般的安撫力量,mf(中強) 的力度標(biāo)記被刻意柔化處理,只為傳遞寧靜。
音樂聲一起,教室里奇異地安靜了幾分。幾個原本躁動不安、像無頭小蜜蜂般亂轉(zhuǎn)的孩子停下了腳步,好奇地看向聲音的來源。
朵朵也停下了拍打,小手按在琴鍵上,歪著頭,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燕嫦曦靈巧的手指在黑白鍵上跳舞。
凌辰的注意力則完全在小宇身上。他看到,當(dāng)那熟悉的旋律如同月光般溫柔包裹住整個空間時,小宇原本快速搖晃的身體幅度明顯減小了。
他的目光不再渙散地漂浮,而是緊緊追隨著燕嫦曦在琴鍵上移動的指尖,如同追隨著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
他小小的嘴唇無意識地微微張開,像是在無聲地哼唱那個刻在無數(shù)人童年記憶里的旋律,身體搖晃的節(jié)奏,開始極其緩慢地、一點一點地,嘗試向音樂的律動靠攏。凌辰的心弦被重重?fù)軇恿艘幌?,冰藍(lán)色的眼眸深處泛起漣漪。
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看”到,音樂如何像一把無形的鑰匙,精準(zhǔn)地打開了一扇緊閉的心門,讓微弱的光透了進(jìn)來。
主題結(jié)束,燕嫦曦并沒有立刻進(jìn)入復(fù)雜的變奏。她停了下來,微笑著看向孩子們,模仿著打哈欠的樣子:“好聽嗎?這是安靜的星星在睡覺,呼…呼…” 朵朵立刻跟著學(xué),夸張地打了個小哈欠,還揉了揉眼睛,逗得幾個孩子咯咯笑起來,連小宇緊繃的小臉也似乎柔和了些許。
接著,燕嫦曦的手指再次落下,節(jié)奏變得輕快跳躍,音符如同蹦跳的雨點,力度也提升到 f(強)。這是第一變奏,活潑的節(jié)奏型。她一邊彈,一邊用眼神示意凌辰,帶著鼓勵和邀請。
凌辰心領(lǐng)神會。他抬起手,沒有觸碰琴鍵,而是用指尖在空氣中,跟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清晰而穩(wěn)定地輕輕點著節(jié)拍。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內(nèi)斂的力量感,如同精準(zhǔn)的指揮棒。
“看凌老師!”燕嫦曦適時引導(dǎo),聲音充滿活力,“星星起床啦!它們在跳舞!來,伸出你們的小手,跟凌老師一起,點一點!噠,噠,噠!”她示范著在空中點動手指。
朵朵第一個響應(yīng),興奮地伸出小胖手,學(xué)著凌辰的樣子在空中用力亂點,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快樂。小宇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凌辰在空中點動的手指,那穩(wěn)定、可預(yù)測的節(jié)奏如同燈塔,給了他巨大的安全感。
他身體搖晃的節(jié)奏,開始更加明顯地、努力地嘗試與凌辰手指點動的頻率同步!雖然還不同步,有時快有時慢,但這微小的、自主的靠近,如同冰層下悄然涌動的暖流,讓凌辰的呼吸都為之停頓了一瞬,一種前所未有的觸動擊中了他。
他點動的手指更加穩(wěn)定、耐心,仿佛在無聲地傳遞著堅定的引導(dǎo):“看,就是這樣,跟著我,你可以的?!?/p>
其他幾個孩子也被這氛圍感染,小手在空中笨拙地戳著、點著。教室里響起一片細(xì)碎的、充滿童真的“噠噠”聲,與鋼琴的節(jié)奏、凌辰的點指聲奇妙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首獨特的生命交響。
康復(fù)老師驚喜地交換著眼神,家長們臉上也露出了欣慰和感動的笑容。這不是追求完美的演奏廳,這是用音樂搭建的、充滿生機的互動橋梁,每一處“不完美”的參與都是最美的音符。
燕嫦曦的琴聲再次變化,進(jìn)入一段模仿小鳥歌唱的變奏,旋律在高低音區(qū)婉轉(zhuǎn)啁啾,大量使用了模仿鳥鳴的倚音和輕盈的顫音,力度在 p(弱)與 mp(中弱)間靈巧轉(zhuǎn)換。她一邊彈,一邊用眼神鼓勵孩子們:“聽!星星變成小鳥在唱歌啦!啾啾!啾啾!”
朵朵立刻捏著嗓子,學(xué)得惟妙惟肖:“啾!啾!” 小宇雖然沒有發(fā)出聲音,但他的嘴角極其細(xì)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是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卻無比真實的微笑!如同厚重云層縫隙中驟然透出的一縷金色陽光,瞬間點亮了他安靜的小臉,驅(qū)散了平日的迷茫。
凌辰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這個微笑,冰藍(lán)色的眼眸里,那層堅固的冰殼仿佛發(fā)出了細(xì)微卻清晰的碎裂聲,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流洶涌地彌漫開來,讓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無意識地松開了緊握的拳頭。
音樂在繼續(xù)流淌。燕嫦曦引導(dǎo)著孩子們用動作模仿小鳥飛翔,用跺腳模仿大象走路,用拍手模仿雨點落下。凌辰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演奏者或冰冷的觀察者。
他配合著燕嫦曦,用清晰的手勢引導(dǎo)小宇模仿大象緩慢而沉重的步伐,用堅定的點頭示意孩子們跟隨“雨點”的節(jié)奏拍手。
他的動作雖然依舊帶著一絲刻板的清晰度,如同精確的樂譜標(biāo)記,但那份全然的專注和溫柔的耐心,如同陽光持續(xù)融化著堅冰。他偶爾看向燕嫦曦,看到她眼中閃亮的贊許,心頭那陌生的暖流便更洶涌一分。
當(dāng)最后一個溫柔的和弦如同星光般緩緩消散在空氣中,教室里響起了孩子們并不整齊但充滿快樂與滿足的掌聲、歡呼聲和模仿動物的叫聲。
朵朵撲過來抱住燕嫦曦的腿,小臉興奮得通紅,像顆熟透的蘋果。小宇雖然站在原地,但他仰著小臉,目光在凌辰和燕嫦曦之間來回移動,那雙總是帶著些微迷霧的大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著滿足的光亮,像兩顆被音樂徹底點亮的星辰,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彩。
凌辰站起身,感覺自己的心像被午后陽光曬透的棉絮,溫暖、蓬松而輕盈,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充盈感彌漫全身。
他走到小宇面前,蹲下身,視線與他齊平,目光溫和。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東西——正是上次朵朵塞給他的那塊“笑臉太陽”塑料積木。
他攤開手掌,將那溫暖的、明亮的黃色“太陽”,輕輕放到小宇小小的、微微汗?jié)竦氖中睦铩?/p>
“彈…彈…”小宇低頭看著手心里的“太陽”,又抬頭看看凌辰,再看看那架靜默的鋼琴,第一次清晰地發(fā)出了兩個音節(jié),雖然含糊,卻指向明確,帶著熱切的渴望。
凌辰的心像是被一只溫暖的小手輕輕攥住了,又酸又軟。他冰藍(lán)色的眼眸柔和得像初春融化的湖面,倒映著小宇期待的小臉。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慎重和承諾,點了點頭。
他沒有說“是”,但那個點頭的重量和溫度,勝過千言萬語。小宇握緊了那塊“太陽”,感受著塑料邊緣的弧度,臉上再次露出了那個珍貴的、小小的、卻無比明亮的笑容,如同他手心里的陽光。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戶,將凌辰半蹲的身影和小宇仰起的、帶著笑容的笑臉溫柔地籠罩在溫暖的光暈里。
光影在他們身上流淌,勾勒出靜謐而動人的輪廓。燕嫦曦站在鋼琴旁,看著這一幕,眼眶微微發(fā)熱,一種混合著感動與成就的暖流在胸中激蕩。
她悄悄拿起手機,不是為了記錄工作,而是為了珍藏這份無聲的、卻比任何宏大樂章都更震撼人心的共鳴——音樂跨越藩籬,觸達(dá)靈魂的瞬間。手機屏幕的光,映亮了她眼中閃爍的水光。
傍晚,夕陽的余暉將音樂學(xué)院哥特式的尖頂染成一片金紅,如同燃燒的火焰。凌辰剛走出琴房大樓,帶著“星?!苯淌覛埩舻呐鉁?zhǔn)備前往圖書館,一個熟悉的身影斜倚在路旁高大梧桐樹的樹干上,姿態(tài)慵懶,恰好擋住了他的去路。
楚亦黎,他今天沒穿他那標(biāo)志性的休閑外套,換了一件略顯騷包的酒紅色絲絨襯衫,袖子隨意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他嘴里叼著一根沒點燃的棒棒糖,草莓味,笑容帶著一貫的狡黠和洞察一切的了然,如同看穿了凌辰此刻內(nèi)心的波瀾。
“喲,我們的大忙人凌首席,”楚亦黎站直身體,晃悠到凌辰面前,上下打量著他,眼神戲謔,像在欣賞一件有趣的展品,“終于舍得從你的秩序神殿里出來,呼吸點帶‘人氣兒’的空氣了?”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帶著促狹,“嘖嘖,氣色不錯嘛,容光煥發(fā)??磥怼枪庹n堂’的療效顯著?比柳姐給你的那些‘巴赫特效藥丸’管用多了吧?”
凌辰腳步頓住,眉頭習(xí)慣性地蹙起,但眼中并無多少被打擾的不悅,反而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放松。楚亦黎總是能精準(zhǔn)地找到他那層冰冷外殼的縫隙,并毫不客氣地撬開?!坝惺??”他的聲音依舊平淡,但尾音似乎沒那么冷硬了。
“沒事就不能找你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革命友誼了?”楚亦黎夸張地捂住胸口,作出一副心碎欲絕的樣子,“虧我還時時刻刻惦記著你那套被‘野火’燎原過的音樂理念,急需新的靈感源頭來澆灌呢?!?/p>
他湊得更近,聲音壓得更低,帶著神秘兮兮的誘惑,“‘藍(lán)調(diào)’酒吧,今晚?!县垺募磁d爵士之夜。真正的、‘活著’的音樂,哥們兒,可不是靠計算器和節(jié)拍器堆砌出來的冰冷積木?!?/p>
“爵士?”凌辰的眉頭蹙得更緊,幾乎擰成一個結(jié)。爵士樂,對他而言幾乎等同于混亂的代名詞——復(fù)雜的切分音如同亂麻,隨心所欲的即興仿佛脫韁野馬,模糊曖昧的調(diào)性挑戰(zhàn)著絕對音感的底線,每一個元素都在他精心構(gòu)筑的秩序圍墻上鑿洞。“不去。”他拒絕得干脆利落,抬腳就要繞過楚亦黎。
“別?。 背嗬柩奂彩挚斓貦M跨一步,再次攔住他,棒棒糖在嘴里靈活地轉(zhuǎn)了個圈,草莓的甜膩香氣飄散出來,“知道你骨子里看不上那些所謂的‘無序噪音’。但今晚不一樣,‘老貓’那家伙,玩的是帶腦子的即興,骨子里講究著呢!和弦進(jìn)行賊他媽嚴(yán)謹(jǐn),十二小節(jié)布魯斯根基打得牢牢的,即興全是在框架里插上翅膀飛,聽著自由得像風(fēng),其實規(guī)矩都在心里刻著呢!”
他觀察著凌辰的表情,捕捉到他眼神里一絲極細(xì)微的松動,立刻加碼,“再說了,人家燕助教可是興致勃勃一口答應(yīng)了。你忍心讓人家一個小姑娘自己去聽‘噪音’?‘藍(lán)調(diào)’那地方,燈光昏暗,情調(diào)曖昧,萬一她被哪個玩薩克斯的憂郁大叔,用一段即興solo給拐跑了呢?”他故意把“燕助教”三個字咬得格外清晰,如同按下一個關(guān)鍵和弦。
凌辰的腳步再次頓住,像是被無形的線絆了一下。
燕嫦曦也去?
他眼前瞬間閃過圖書館晨光中她專注的側(cè)臉,公益課上她靈動的引導(dǎo)和孩子們的笑臉,還有……密室里那個心跳失序的擁抱帶來的灼熱觸感。
拒絕的話在舌尖轉(zhuǎn)了一圈,最終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堵了回去,化作沉默。他別開臉,看向遠(yuǎn)處被夕陽染成熔金般的云層,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梧桐樹葉的影子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臉上晃動,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楚亦黎嘴角勾起一抹勝利在望的笑容,深知這沉默就是凌辰式的、極其別扭的妥協(xié)?!斑@就對了嘛!識時務(wù)者為俊杰!”
他用力拍了拍凌辰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凌辰微微晃了一下,“晚上九點,‘藍(lán)調(diào)’門口,不見不散!穿帥點,別整天跟個移動的冰山模型似的!”
他哼著一段即興發(fā)揮的、帶著明顯切分音的爵士小曲,心滿意足地晃著肩膀走遠(yuǎn)了,留下凌辰獨自站在巨大的梧桐樹下。
金色的夕陽將他挺拔的身影拉得長長的,投在鋪滿落葉的小徑上,晚風(fēng)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音符在竊竊私語,預(yù)告著即將到來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