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H市音樂學院,仿佛被浸泡在一缸溫潤的琥珀蜜糖里。陽光不再酷烈,變得醇厚而慷慨,穿過百年梧桐層層疊疊、已然染上淺金的闊葉,篩落下無數(shù)跳躍的光斑,在潔凈的灰藍色地磚上繪出流動的金色溪流。
空氣是活的,飽含著新書紙張?zhí)赜械挠湍逑?、松香被琴弓摩擦后逸散的微辛木質(zhì)氣息,以及從無數(shù)敞開的琴房門窗中流淌出來、又被秋風揉碎又重組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樂聲碎片——一段肖邦夜曲的憂傷低吟,幾個跳躍的哈農(nóng)指法練習音階,或許還夾雜著一縷單簧管試音的悠長氣息。這是藝術(shù)的殿堂,也是無數(shù)年輕夢想啟航的喧囂碼頭。
凌辰抱著厚厚一摞剛領的新書,像一株新移栽的、尚帶著晨露怯意的植物,安靜地行走在這片光影交織、樂聲流淌的林蔭道上。最上面那本嶄新的《音樂理論基礎》深藍色封面,在斑駁的光點下反射著沉靜的光澤。他戴著一副純白色的入耳式耳機,德彪西《月光》那如夢似幻、清澈如水的旋律,正通過纖細的導線,溫柔地包裹著他的聽覺世界,成為隔絕周遭陌生面孔、嘈雜人聲與新鮮環(huán)境所帶來的無形壓力的最佳屏障。
作為剛完成報道手續(xù)僅僅三天的作曲系新生,他感覺自己像一顆被投入深海的石子,還在緩慢地下沉,小心翼翼地感知著這片名為“大學”的廣闊水域的溫度、流速與壓力。周遭的一切都帶著新鮮而強烈的刺激,讓他本能地想要縮回自己熟悉的、安靜的殼里。他微微低著頭,鴉羽般濃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臉上投下小片安靜的陰影,步伐不快,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不想引人注目的輕盈。
剛轉(zhuǎn)入通往A棟琴房樓的筆直走廊,一陣明顯不和諧的“叮叮咣咣”金屬碰撞聲,就蠻橫地刺破了耳機里《月光》營造的靜謐水境。凌辰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抬眼望去。
前方大約十米處,靠近走廊盡頭高窗的位置,儼然是一個小型的“施工現(xiàn)場”。一架銀灰色的鋁合金人字梯大喇喇地張開腿,占據(jù)了小半邊通道。
梯子頂端,一個穿著淺藍色磨白牛仔背帶褲、扎著蓬松飽滿栗子色丸子頭的女生,正以一種挑戰(zhàn)地心引力的姿勢踮著腳尖,努力伸長手臂去夠天花板上一個光線明顯有些暗淡的嵌入式筒燈燈罩。她嘴里念念有詞,清亮的聲音在略顯空曠的走廊里帶著點回響:“…高點…再高點一點點…嘖,這破位置,設計的時候就沒考慮過換燈泡的人權(quán)嗎…”
陽光從高窗斜射進來,給她周身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幾縷不聽話的碎發(fā)從丸子頭邊緣溜出來,隨著她的動作俏皮地跳躍著。
凌辰認出了她。就在前晚的新生歡迎晚會上,正是這個叫燕嫦曦的女生,用一曲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野蜂飛舞》點燃了全場。
她的指尖在琴鍵上化作一片模糊的殘影,密集的音符如同真正的蜂群般呼嘯盤旋,精準、狂野,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生命力。舞臺燈光下,她明亮的笑容和飛揚的神采,與她指尖流淌出的風暴形成奇妙的和諧,讓人印象深刻。此刻,這位在聚光燈下如同風暴核心的“野蜂”,卻在一架普通的梯子上,跟一個接觸不良的燈泡較著勁。她動作幅度很大,帶著一種不管不顧的、近乎莽撞的活力,與舞臺上那種精準控制下的狂放判若兩人。
凌辰下意識地將身體更緊地貼向冰涼的墻壁,仿佛要將自己融入墻壁的紋理之中。他微微側(cè)身,試圖像一縷無聲的風,從這個充滿“動能”的“施工現(xiàn)場”邊緣悄然掠過。他只想盡快抵達自己預約好的那間安靜的琴房,讓指尖落在熟悉的黑白鍵上,找回內(nèi)心的秩序。
然而,命運似乎總喜歡在人們小心翼翼規(guī)劃好的路徑上,輕輕撥動一根意想不到的弦。
“哎喲!夠不著…” 燕嫦曦似乎不滿意梯子的高度,又或許是角度不對,她嘴里嘟囔著,身體重心下意識地向前傾斜,右腳為了獲得更好的著力點,用力地在梯子橫檔上蹬了一下!
就是這一蹬!
梯子下方的一只腳,原本就卡在消防栓箱旁邊一個不起眼的微小凹陷處,被她這用力一蹬,瞬間失去了平衡!
“哐當——!”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炸響!整架梯子猛地向側(cè)面滑倒!更糟糕的是,梯子頂端一個用來掛工具的、L型的金屬彎鉤,在滑倒的過程中,如同精準制導一般,“咔噠”一聲,死死地勾住了旁邊消防栓箱那看起來就有些年頭、表面漆皮都有些剝落的金屬門閂!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緊接著,是門閂被巨大拉力猛然拽開的、令人牙酸的“吱嘎”聲!
“嗤——!?。。。?!”
一股積蓄了不知多久管道壓力、冰涼刺骨、裹挾著濃重鐵銹腥味和細小顆粒的自來水,如同被囚禁已久的猛獸,瞬間從敞開的消防栓口咆哮而出!水流強勁,形成一道小型的、渾濁的白色噴泉,帶著不容置疑的沖擊力,直直噴向走廊中央!
“小心水——!” 燕嫦曦的驚呼聲幾乎是和水流噴射聲同時響起,帶著破音的驚惶。她下意識地抬起手臂擋在臉前,身體被梯子帶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而此刻,正貼著墻邊、試圖快速通過“危險區(qū)”的凌辰,不幸地正好處在這道失控“噴泉”的波及范圍邊緣!
他反應不可謂不快。在眼角余光捕捉到銀光閃爍和聽到異響的剎那,身體已經(jīng)如同受驚的羚羊般,憑借本能猛地向后彈跳了一大步!動作迅捷得帶起一陣微風。
然而,懷里的課本,以及夾在書頁深處那份他視若珍寶的“脆弱”,就沒那么幸運了。
“噗噗噗!”
冰涼刺骨、帶著濃重鐵腥味的水珠,如同密集的霰彈,無情地打在嶄新的《音樂理論基礎》深藍色封面上,瞬間洇開一片片深色的、不規(guī)則的濕痕。書頁邊緣迅速吸飽了水,變得沉重而軟塌。
但這還不是最糟的。
夾在書本中間,靠近書脊位置的一張薄薄的、邊緣已經(jīng)因歲月摩挲而微微磨損卷曲的舊照片,在書本受到?jīng)_擊和水珠濺射的雙重作用下,如同被驚飛的蝴蝶,輕盈地從書頁的懷抱中掙脫出來,飄飄悠悠地在渾濁潮濕的空氣中打著旋兒,最終,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無奈,輕輕落進了地上迅速蔓延開來的、混合著鐵銹和灰塵的渾濁積水洼里。
時間在那一秒被無限拉長、放大。
凌辰的目光死死地鎖定在那張飄落的照片上。周圍的一切嘈雜——燕嫦曦的驚呼、水流的嘶吼、遠處隱約的琴聲——仿佛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張旋轉(zhuǎn)著、下墜的方寸紙片。
照片上,定格的是一幀被時光溫柔撫摸過的畫面。
背景是一架老式的、漆成深棕色的立式鋼琴,琴蓋打開著,露出里面排列整齊的弦槌。鋼琴前,坐著一位年輕的女子。她穿著一件樣式簡單卻溫婉的淡藍色連衣裙,長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纖細優(yōu)美的脖頸。
她的笑容是那樣溫柔,仿佛揉碎了初春最和煦的陽光,眼底盛滿了幾乎要溢出來的愛意與寧靜。她的懷里,依偎著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男孩。小男孩穿著干凈的白色小襯衫和背帶短褲,頭發(fā)柔軟服帖,小臉上帶著一絲屬于那個年齡的、怯生生的好奇和依賴,小手緊緊抓著母親的衣襟。
他的眉眼,尤其是那雙清澈又帶著點懵懂的眼睛,與此刻站在水洼邊的凌辰,有著驚人的神似。
那是他的母親,林晚辭。
這是他僅有的幾張,能和母親在鋼琴前合影的珍貴記憶碎片之一。照片的邊緣已經(jīng)泛黃,背面還有母親娟秀的字跡寫下的拍攝日期和他當時的小名。它不僅僅是一張照片,更是連接他與那個早已逝去的溫暖世界的、最纖細也是最堅韌的紐帶。他習慣將它夾在常看的書里,如同隨身攜帶一個微型的、安全的港灣。
“不…” 一個無聲的吶喊在凌辰心底炸開。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心臟驟然緊縮帶來的鈍痛。沒有任何猶豫,大腦甚至來不及發(fā)出指令,身體已經(jīng)先一步做出了反應——他猛地向前撲去,完全不顧腳下骯臟的積水,目標只有一個:抓住那張正在被污水吞噬的“蝴蝶”!
就在凌辰的手指即將觸碰到漂浮在水面的照片邊緣時,另一只手也帶著急切和巨大的愧疚感伸了過來。
“對不起對不起!同學你沒事吧?我…我?guī)湍銚?!?燕嫦曦已經(jīng)從梯子的驚嚇和失衡中勉強站穩(wěn),顧不上自己半邊身子被水濺濕的狼狽,幾步就沖到了水洼邊,臉上寫滿了闖禍后的驚慌和真誠的歉意。她的動作快,帶著一種想要彌補的急切,手指也伸向那張漂浮的照片。
凌辰的手指先一步觸碰到了濕漉漉、冰涼的相紙邊緣。他幾乎是屏住呼吸,用指尖最輕柔的力道,像對待一件稀世珍寶般,小心翼翼地將照片從渾濁的水里“撈”了起來。他立刻直起身,甚至顧不上甩掉手上的臟水,就用自己另一只干凈袖口的里側(cè),無比輕柔又快速地擦拭著照片光滑的塑封表面。
水珠被拂去,但災難已經(jīng)發(fā)生——照片的左下角,母親那件淡藍色連衣裙的下擺部分,原本清晰柔和的布料紋理,此刻已經(jīng)暈開了一片模糊的、邊緣擴散的藍灰色水痕!那水痕像一片不祥的陰云,籠罩在母親溫柔的笑容下方,無情地侵蝕著那份清晰的、珍貴的影像。
看著母親溫柔的笑容被這片污漬變得模糊不清,一股強烈的心疼混合著無處發(fā)泄的煩躁,像滾燙的巖漿猛地沖上凌辰的心頭。他平時就寡言少語,習慣于將情緒內(nèi)斂,此刻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破壞”,聽著耳邊燕嫦曦連珠炮似的、充滿焦慮的道歉“啊!都濕了!對不起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梯子它自己滑了…”
看著眼前這個冒冒失失、仿佛自帶“事故光環(huán)”的始作俑者,那種憋悶、委屈又帶著憤怒的情緒,瞬間沖垮了他本就貧瘠的“情商堤壩”。那點屬于少年人的、未加修飾的耿直,如同決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沖口而出:
“你做事之前…”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劃過玻璃,帶著一種被壓抑的、沒好氣的困惑,眉頭緊緊鎖著,目光從照片的污痕移向燕嫦曦因焦急而泛紅的臉,“…都不抬頭看看天上有沒有烏云的嗎?” 他頓了頓,似乎覺得這還不夠表達他的不滿和荒謬感,又硬邦邦地補充了一句,語氣里帶著顯而易見的諷刺:“還是說,你專挑別人抱著東西路過的時候,搞你的‘人工降雨’演習?”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燕嫦曦伸出去想幫忙擦水、或者至少表達一下善意的手,就這么尷尬地、僵硬地懸停在了半空中,離凌辰捏著照片的手只有幾厘米的距離。
“看…看烏云?人工降雨…演習?” 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點荒謬冷幽默的指責,像一盆冷水,澆滅了她部分愧疚,卻點燃了另一股火苗。她完全懵了,這都什么跟什么?。窟@是在拐著彎罵她做事不帶腦子、莽撞得像突如其來的雷陣雨?還是在陰陽怪氣地說她故意找茬、專門等著坑他?
剛才那股強烈的、想要彌補的愧疚感,瞬間被一種混合著被當眾莫名指責的羞惱、一絲“這人說話怎么這么刻薄難聽”的委屈,以及被戳中“冒失”痛腳的尷尬所取代。一股熱血沖上臉頰和耳朵,她忍不住拔高了聲音,甚至下意識地叉起了腰,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炸毛的貓:
“喂!” 她瞪著凌辰那張好看卻像覆著一層寒霜的臉,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你這人說話怎么跟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琴弦似的,又冷又硬邦邦的還硌人?弄濕你東西是我不對,我道歉!一百個對不起!照片我一定想辦法給你復原!花多少錢都行!但你…” 她想說“你能不能別用這種噎死人的腔調(diào)說話?”但洶涌的情緒堵在喉嚨口,讓她一時語塞,只覺得又氣又急。
就在她“但你…”后面的話即將沖口而出,同時因為激動而不自覺地揮舞著手臂想要加強語氣時——
意外,再次降臨。
她的指尖,帶著揮動手臂的慣性,不偏不倚地,輕輕掃過了凌辰緊緊捏著照片一角、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背!
那只是一個極其輕微的觸碰,甚至算不上“碰”,更像是羽毛快速掠過。
但對于全神貫注、精神緊繃在手中脆弱“珍寶”上的凌辰來說,這突如其來的、來自“破壞者”的觸碰,無異于一次微小的“電擊”!
“啪嗒。”
一個輕微的、帶著水聲的輕響,在此刻寂靜下來的走廊里卻顯得格外清晰。
那張本就濕漉漉、脆弱不堪的舊照片,如同被最后一根稻草壓垮的蝴蝶,再次從凌辰驟然放松的指間滑脫,掉回了那片渾濁的、帶著鐵銹色的積水洼里。這一次,它完全沉了下去,正面朝上,母親模糊的笑容和那片刺眼的藍灰色水痕,徹底浸泡在了污水之中。
世界徹底安靜了。
凌辰保持著彎腰伸手的姿勢,僵在原地。他看著水洼里那張徹底被污水浸沒的照片,看著母親的笑容在水中微微扭曲變形。一股冰冷的寒意,比剛才噴濺的涼水更刺骨,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凍結(jié)了他所有的表情和動作。
嘴唇抿成了一條沒有血色的、冷硬的直線,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原本只是微蹙的眉頭,此刻深深地鎖成了一個川字,額角甚至能看到隱隱跳動的青筋。
那雙總是顯得有些疏離的冰藍色眼眸,此刻更像是結(jié)了冰的湖面,倒映著水洼里那令人心碎的景象,空洞,冰冷,翻涌著壓抑到極致的憤怒和一種深切的無力感。
他沒有再看燕嫦曦一眼。沒有怒吼,沒有指責,甚至連一個眼神都吝于給予。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又像是用盡全身力氣在克制著什么。
他只是沉默地、極其緩慢地、再次彎下腰去。這一次,他的動作不再急切,而是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的沉重。修長卻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微微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探入渾濁冰冷的水中,避開污濁的沉淀物,極其輕柔地、如同捧起易碎的琉璃般,將那張承載著沉重記憶的紙片,再次從污水中“打撈”起來。
冰冷的水珠,混著鐵銹的微粒,沿著他蒼白的手腕蜿蜒滑落,在潔凈的地磚上砸開一小朵一小朵渾濁的水花。
他緊緊攥著那張濕透、冰冷、仿佛重逾千斤的照片,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發(fā)出輕微的“咔”聲。
他低垂著頭,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濃重的、青灰色的陰影,將他所有的情緒都深埋其中。周身散發(fā)出的不再是簡單的“請勿打擾”,而是一種足以讓空氣凝滯的、深沉的、帶著寒意的低氣壓。仿佛以他為中心,半徑一米之內(nèi),瞬間被凍結(jié)成了無聲的荒原。
燕嫦曦徹底僵住了。她看著凌辰那副仿佛被全世界拋棄、又仿佛在無聲控訴全世界的模樣,看著他那雙緊緊攥著照片、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再看看自己那只“罪魁禍首”般的手,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慌和巨大的懊悔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剛才那點委屈和羞惱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手足無措的慌亂和沉甸甸的“我好像真的闖了大禍”的認知。她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走廊里,除了水流依舊在無力地“嘶嘶”作響,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幾個被動靜吸引過來的學生,遠遠地站在走廊另一端,好奇又帶著點怯意地張望著這邊凝固的一幕。陽光依舊明媚,透過高窗灑在濕漉漉的地面和水流上,折射出破碎而刺眼的光,卻絲毫無法溫暖這冰封的一隅。
那張照片落水的聲響很輕,卻像一記重錘砸在凌辰的耳膜上。渾濁的水面泛起一圈微小的漣漪,母親的影像在晃動的水波中扭曲變形,仿佛正在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撕扯、溶解。
"你——!"
凌辰的瞳孔劇烈收縮,喉嚨里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他猛地跪進積水里,膝蓋撞擊地磚的悶響被水流聲吞沒。污水浸透了他的牛仔褲,刺骨的涼意順著皮膚爬上來,卻澆不滅胸腔里突然爆燃的怒火。
當他再次撈起照片時,塑封表面已經(jīng)布滿細小的氣泡,母親裙擺的水痕擴散成一片污濁的烏云,連帶著她半邊溫柔的笑靨都變得模糊不清。
"你知道這是什么嗎?"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輕得像手術(shù)刀劃開皮膚前的剎那,"這是我媽媽...最后一張..."
話尾突兀地斷在空氣里。凌辰死死咬住下唇,蒼白的皮膚下浮現(xiàn)出一道鮮紅的齒痕。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著,水珠順著緊繃的指節(jié)滾落,在照片表面拖出蜿蜒的淚痕。
燕嫦曦的呼吸停滯了。她看到男生低垂的睫毛在劇烈顫動,像被暴雨打濕的蝶翼。方才炸開的怒氣突然啞火,某種更尖銳的情緒刺進心臟。她下意識伸手:"我認識專業(yè)的照片修復..."
"別碰它!"
凌辰猛地后退,后背撞上消防栓箱。金屬門板發(fā)出咣當巨響,驚飛了窗外梧桐樹上的麻雀。他像守護幼崽的困獸般蜷起肩膀,將照片緊緊按在胸前。濕透的襯衫布料透出肌膚的溫度,隔著塑封燙傷了掌心。
走廊里的時間,仿佛在凌辰彎腰撿起那張徹底浸透的照片時,被按下了暫停鍵。水流從消防栓口噴涌的“嘶嘶”聲,成了這詭異寂靜里唯一的背景音,單調(diào)而刺耳。燕嫦曦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雨水打濕的石膏像,臉色煞白,嘴唇微微翕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她看著凌辰緊攥著照片、指節(jié)青白的右手,再看看自己那只懸在半空、仿佛帶著無形罪證的右手,巨大的恐慌和懊悔如同冰冷的藤蔓,緊緊纏繞住她的心臟,勒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毀掉的,似乎不僅僅是一張照片。
遠遠圍觀的幾個學生,也被這冰封般的氣氛震懾,竊竊私語聲都消失了,只剩下好奇又帶著點畏懼的目光在濕漉漉的凌辰、呆立的燕嫦曦和那仍在“作案”的消防栓之間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