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內(nèi)，賈母那番“讓寶玉請教功課”的話音剛落，簾子外便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丫鬟們勸阻不及的低呼。
“林妹妹！林妹妹可是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穿著大紅箭袖、項戴金螭瓔珞、面若中秋之月的少年已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正是賈寶玉。
他顯然剛從外面回來，額角還帶著薄汗，眼神急切地在人群中掃視，當目光觸及被賈母摟在懷里的黛玉時，整個人便如遭雷擊，瞬間呆立當場。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
寶玉直勾勾地盯著黛玉，那雙含情目先是迷茫，繼而爆發(fā)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癡狂的驚喜光芒。
他像是完全沒看到堂上其他人，包括那位剛剛被賈母和賈政盛贊的“麒麟才子”表哥林楓，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黛玉牢牢攫住。
“這個妹妹……”寶玉喃喃出聲，聲音帶著奇異的顫抖和穿透力，打破了沉寂，“我曾見過的！”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王夫人眉頭緊鎖，賈母卻露出幾分“果然如此”的憐愛笑容。王熙鳳眼珠一轉(zhuǎn)，正要打趣圓場。
卻見寶玉像是著了魔，竟不管不顧地朝黛玉沖了過去，口中顛三倒四：“是了！是了！定是見過的！不是在夢里，就是在前世！
妹妹眉尖若蹙，眼含秋水，這通身的氣派，這神仙似的品貌……哎呀！老天爺！我今日才算見了神仙！妹妹……妹妹！”
他越說越激動，呼吸急促，面色潮紅，竟伸手就要去抓黛玉的衣袖，甚至想觸碰她的臉龐，動作間全無禮法規(guī)矩，只有一種病態(tài)的、失魂般的癡迷。
黛玉何曾見過這等陣仗，嚇得小臉煞白，下意識地緊緊抓住賈母的衣襟，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后縮去，眼中已泛起驚惶的淚光。
“寶玉！” 賈政和王夫人同時出聲喝止，帶著怒意和尷尬。
然而，比他們的聲音更快、更穩(wěn)的，是一道月白色的身影。
林楓在寶玉沖過來的瞬間，便已不動聲色地調(diào)整了站位，此刻更是如同磐石般，精準而迅捷地一步跨出，恰恰擋在了黛玉身前，將妹妹完全護在自己挺拔的背影之后。
他并未伸手推搡寶玉，只是微微側(cè)身，右臂似無意般一抬，袖袍輕拂，一股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力道恰到好處地隔開了寶玉伸向黛玉的手腕。
“表弟！” 林楓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朗沉穩(wěn)，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壓下了寶玉的癲狂囈語。
“此乃榮慶堂，老祖宗面前，外客新至，如此失儀狂悖，成何體統(tǒng)？”
“我……我……” 寶玉被林楓那冷靜銳利的目光一刺，又被那“失儀狂?！薄ⅰ俺珊误w統(tǒng)”的嚴厲字眼砸懵，一時語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林楓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讀書人特有的凜然正氣，字字清晰，響徹整個榮慶堂：“《禮記·內(nèi)則》有云：‘七歲，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圣人制禮，防微杜漸，以正人倫！表弟年已漸長，豈不知男女大防？眾目睽睽之下，于尊長之前，對初次見面的表妹言行無狀，舉止輕狂！此等行徑，置林氏門風于何地？置賈府清譽于何地？又置我妹妹閨閣名節(jié)于何地？！”
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賈政和王夫人的心上。賈政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寶玉“孽障、孽障”地罵，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王夫人臉色鐵青，看向林楓的眼神充滿了怨毒，卻又被林楓引經(jīng)據(jù)典、句句占理的氣勢堵得啞口無言。
賈母摟著瑟瑟發(fā)抖的黛玉，心疼寶玉又無法反駁林楓，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殆盡，只剩下尷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惱意。
王熙鳳張了張嘴，平日里的伶牙俐齒此刻竟也找不到一句合適的圓場話。這林楓，哪里是當初揚州那個病弱垂死的孩子？分明是一柄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寸步不讓！
林楓見震懾效果已達，語氣稍緩，但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和關(guān)切，轉(zhuǎn)向賈母和賈政，拱手道：
“外祖母，二舅舅，非是孫兒苛責表弟。觀表弟情狀，亢奮難抑，神思恍惚，口出無稽之語，行止大異于常人。此非尋常頑劣，恐是‘癡病’發(fā)作，心神耗損過甚之兆！久聞表弟銜玉而生，靈慧非常，然慧極必傷，此等癲狂之態(tài)若不加約束，任其損耗心神，恐于壽元有礙！孫兒略通岐黃，觀其面赤氣促，實乃衰竭之象初顯！為表弟貴體安康計，亦為府中清寧計，當務之急，應速請良醫(yī)診視，好生靜養(yǎng)，萬不可再受刺激，更不宜再近……外客女眷，以免心神激蕩，病勢加重！”
這番話，將寶玉的失態(tài)定性為需要隔離治療的“癡病”發(fā)作，以“衰竭之象”、“恐于壽元有礙”點中賈母和王夫人最大的命門。同時，“不宜再近外客女眷”更是直指核心，將黛玉徹底從寶玉的“癡病”范圍隔離開來，名正言順地保護起來。
“楓哥兒……言之有理！”賈政第一個反應過來，雖然被兒子和外甥連番打臉，臉上火辣辣的，但林楓這臺階遞得及時又冠冕堂皇，他立刻順坡下驢，厲聲對呆若木雞的寶玉喝道，“孽障！還不快滾回你房里去！沒聽見你表哥說你病了嗎？再敢胡鬧，仔細你的皮！”
寶玉被父親吼得一哆嗦，又見林楓護著黛玉，那清冷銳利的眼神讓他莫名膽寒，方才那股子癡狂勁兒泄了大半，只剩下滿腹的委屈和說不出的憋悶。
他恨恨地瞪了林楓一眼，又戀戀不舍地瞥向林楓身后只露出一點衣角的黛玉，最終在賈政的怒視和丫鬟婆子的半攙半拉下，悻悻然地被拖了出去。
臨走前，他胸前的通靈寶玉不知怎地磕在門框上，發(fā)出“鐺”的一聲脆響。
堂內(nèi)氣氛一時凝重尷尬到了極點。
林楓卻仿佛沒看到眾人復雜的臉色，他從容轉(zhuǎn)身，對著驚魂未定、眼中含淚的黛玉，聲音瞬間變得溫和無比：“玉兒莫怕，有哥哥在?！?/p>
他輕輕拍了拍妹妹的肩，安撫之意不言而喻。
隨即，他再次向賈母躬身，姿態(tài)恭謹，語氣卻帶著不容置喙的疏離：“外祖母，表弟之‘癡病’看來頗為棘手，孫兒與妹妹初來乍到，不敢驚擾表弟靜養(yǎng)。母親與妹妹一路舟車勞頓，亦需稍作休整。孫兒先陪母親和妹妹告退，改日再來聆聽外祖母教誨。”
說罷，他一手輕輕扶住母親賈敏微微發(fā)顫的手臂，一手護著黛玉，對著神色各異的眾人行了一禮，月白色的袍角劃過地面，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清貴與疏離，護著母親和妹妹，在一片詭異的寂靜中，從容退出了這風波乍起的榮慶堂。
留下滿堂心思各異、臉色難看的賈府眾人。賈母看著林楓挺拔離去的背影，再看看身邊驚魂未定的黛玉，第一次對這個脫胎換骨的外孫，生出了難以掌控的忌憚和一絲冰冷的寒意。
而王夫人緊攥著帕子，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個林楓，絕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