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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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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2月,滕縣北城門)

料峭春寒中,一隊士兵踩著草鞋蹣跚踏入城門。棉襖破處綻出灰敗的棉絮,肩頭的“老套筒”槍管銹跡斑斑,子彈袋癟得像餓了三日的肚皮。

為首的中年將領勒住韁繩,望著城樓上殘破的“滕縣”石刻,喉結滾動了一下。

此人正是122師師長王銘章。他從山西戰(zhàn)場轉進魯南,徒步兩千里,麾下川軍草鞋磨穿,腳板凍裂,沿途百姓送的布襪早已浸透血泥。

這支從蜀中走出的隊伍,轉戰(zhàn)了大半個中國,卻處處遭人嫌棄。第二戰(zhàn)區(qū)長官閻錫山斥他們“抗日不足,擾民有余”,拒之門外。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程潛更是不耐:“閻老西不要,就要塞給我?”若非“小諸葛”白崇禧在校長面前力薦,徐州五戰(zhàn)區(qū)李宗仁又正愁兵力捉襟見肘,這支“草鞋兵”,怕是已被一紙命令打發(fā)回老家等死了。

“龜兒子,城墻豁口比草海上還兇!”參謀長趙渭濱啐出口中沙塵,枯瘦的手指摳著夯土城墻上的裂縫,“師座,李長官撥的二十門迫擊炮,炮彈統(tǒng)共不到百發(fā)!這仗咋個打嘛!”

王銘章沉默著。他想起離川時父老相送的血書,又瞥見城下蜷在墻根烤火的士兵——有人正用麻繩捆扎裂開的槍托,有人哆嗦著往草鞋里塞干草。忽然,一陣金屬撞擊的鏗鏘聲刺破寒風!

只見甕城內奔出一支奇異的隊伍:德式鋼盔泛著冷光,灰藍軍服嚴整筆挺,士兵肩扛锃亮修長的98k步槍,五挺馬克沁重機槍被鐵輪架拖著碾過青石板,迫擊炮管在夕陽下投出森然陰影。隊伍如鐵流般沉默行進,踏地聲震得城墻撲簌落灰。

“格老子滴!”趙渭濱一把扯下眼鏡,“中央軍嫡系藏到這塌塌(這里)了?!”

騎在戰(zhàn)馬上的王師長摸了摸頭上的青茬短發(fā),“沒聽說李長官向藤縣派遣了徳械師部隊啊?走!先入城再說!”

王銘章和趙渭濱帶著滿腹疑惑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冀,策馬穿過幽深的城門洞,踏入甕城。

那支裝備精良得令人炫目的隊伍剛剛在甕城內側列隊完畢,士兵們如同鋼鐵雕塑般肅立,德式鋼盔下只露出堅毅的下頜線,與城外川軍的破敗形成刺目的反差。

“敬禮!”隊伍前方,一個身姿挺拔、同樣戴著德盔的年輕軍官看見王銘章一行人入城,立刻發(fā)出短促有力的口令。

整個隊伍“唰”地一聲,動作整齊劃一,行持槍禮,動作標準得如同教科書。那馬克沁重機槍黑洞洞的槍口,迫擊炮泛著冷光的炮管,在甕城相對狹小的空間里,更添一股逼人的壓迫感。

王銘章在馬上微微頷首還禮,勒住躁動的戰(zhàn)馬,目光銳利地掃過這支“精銳”,最后落在為首的年輕軍官身上。

此人年紀雖輕,約莫二十七八,但眼神沉穩(wěn),眉宇間帶著一股歷經風霜的干練,身上的灰藍軍服不僅嶄新更是異常整潔。王銘章翻身下馬,趙渭濱緊隨其后。

“王師長!”年輕軍官上前一步,再次敬禮,聲音洪亮清晰,“職部‘滕縣警備加強營’營長,房青山,原滕縣警察局局長,奉命在此駐防,協(xié)同貴部守衛(wèi)滕縣!久仰王師長及川軍弟兄大名,今日得見,職部倍感榮幸!”

“警備…加強營?警察局長?”王銘章濃眉猛地一挑,以為自己聽錯了。他身后的趙渭濱更是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張,剛才的激動瞬間凝固在臉上,變成了難以置信的錯愕,“格老子滴!警察局?房局長,你莫要豁老子哦?”

王銘章的目光再次掃過那些德式鋼盔、馬克沁、迫擊炮,最后死死盯住房青山:“房營長,你再說一遍?你部是……警察局的警備營?”

房青山臉上露出一絲坦誠的、甚至帶著點無奈的笑容。他心知肚明,眼前這看似唬人的“精銳”表象,除了自己和身邊那位如同巖石般沉默堅毅的副營長程世濤以及少數(shù)幾個核心骨干。

其他絕大多數(shù)人,確實就是一個月前還在街上維持治安、調解糾紛的警察和保安隊員。他能弄到這些超越時代的裝備和彈藥,全靠腦海深處那個神秘莫測的“紅警系統(tǒng)”

“報告王師長,千真萬確?!狈壳嗌降穆曇魩е蝗葜靡傻奶拐\,“職部原為滕縣警察總局及下轄各分局警員、保安隊。承蒙長官信任,臨危受命,擴編為‘滕縣警備加強營’,并…通過一些特殊渠道,獲得了這批裝備,命我等死守滕縣,寸土不讓!”

“警察?保安隊?”趙渭濱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尖銳中帶著巨大的落差感,他幾步沖到房青山面前,指著那些锃亮的98k步槍和保養(yǎng)得油光锃亮的馬克沁機槍。

“房營長,你娃兒莫要扯把子!特殊渠道?啥子渠道能搞來這么多硬火?還有這身行頭,比中央軍教導總隊看著還安逸!你當警察局長之前,怕不是開兵工廠的哦?”

房青山身邊的副營長程世濤,一個面容冷峻、眼神銳利如鷹隼的漢子,此時微微踏前半步,沉聲道:“參謀長,裝備來源不便細說。但請相信,每一件武器,都是為了殺敵守城?!?/p>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金屬般的質感和不容置疑的權威,讓咋咋呼呼的趙渭濱不由得頓了一下。

甕城里一片死寂。只有寒風吹過城垛的嗚咽聲。剛才那支仿佛從天而降的“德械鐵流”,此刻卸下了神秘的光環(huán),露出了它倉促拼湊、核心骨干與主體差異巨大的本質。

然而,看著房青山眼中那份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與決絕,看著程世濤那如同磐石般不可動搖的軍人氣質,再看看他們身后那些警察、保安隊員眼中那份混雜著緊張、決然卻異常堅定的目光。

王銘章心頭那點被欺騙的慍怒,瞬間被一種更復雜、更沉重的情緒取代了。這個房青山,絕對不簡單。

他緩緩走上前,粗糙的大手撫過旁邊一輛馬克沁機槍冰冷得如同嶄新出廠的槍身。這裝備是真的,沉重而可靠,保養(yǎng)得堪稱完美,絕非倉促可得。

他又看向一個年輕“士兵”緊握著步槍的手——那手指關節(jié)粗大,虎口有老繭,但絕非長期握槍形成的,更像是常年握警棍或干農活留下的。

德盔下,一張張年輕或不再年輕的臉上,有菜色,有疲憊,卻唯獨沒有退縮。而那個副營長程世濤,以及他身邊幾個沉默的骨干,那站姿、那眼神、那握槍的動作,分明是百戰(zhàn)精銳才有的氣質!

“龜兒子……”王銘章低低罵了一句,不是憤怒,而是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酸楚和一絲隱約的期待。

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如電,直視房青山:“房營長!也就是說,這滕縣城里,除了我王銘章帶來的這群叫花子川軍,真正能打的‘主力’,就是你手下這…幾百號警察和保安弟兄?還有你身邊這位…程副營長?”他特意看了一眼程世濤。

房青山挺直腰板,聲音斬釘截鐵:“是!王師長!職部雖非正規(guī)軍出身,主體人員訓練時日尚短,但守土衛(wèi)民,乃我警察天職!今國難當頭,匹夫有責!李長官有令,滕縣在,我等在!職部及全營官兵,已抱必死之心,誓與滕縣共存亡!愿聽王師長號令,與川軍弟兄同生共死!”

一旁的程世濤雖未言語,但那挺立如松的身姿和冷冽堅定的眼神,已經是最好的回答。

寒風卷起地上的塵土,撲打在王銘章布滿風霜的臉上。他沉默了??纯闯峭饽切┕泼抟\、捆著爛草鞋、用麻繩固定著槍托的川軍子弟兵。

再看看眼前這群穿著“精良”偽裝、主體是警察但核心有“真龍”的奇特隊伍。一個是千里轉戰(zhàn)、飽受白眼、衣衫襤褸的百戰(zhàn)之師,一個是倉促武裝、以警代兵、守衛(wèi)家園卻暗藏鋒刃的哀兵。

王銘章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要將胸中翻騰的萬千情緒硬生生壓下去。他忽然抬起手,重重地拍在房青山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讓房青山都微微晃了一下。

“好!好一個‘守土衛(wèi)民’!好一個‘匹夫有責’!”王銘章的聲音沙啞而洪亮,在甕城四壁間回蕩,“老子以為只有我們川娃子是草鞋兵,沒想到,你們也是!穿著好皮子的草鞋兵!李長官給我們川軍找了個好伴當!還是個藏了寶的伴當!”

他環(huán)顧四周,目光掃過自己衣衫襤褸卻眼神桀驁的川軍官兵,又掃過房青山營那些裝備看似精良、主體是新兵但核心有“真家伙”的奇特組合,猛地提高了聲調,如同炸雷:

“弟兄們!都給我聽好了!從今天起,在這滕縣城頭,沒有川軍!沒有警備營!只有中國兵!守的是咱中國的土!殺的是狗日的鬼子!他閻老西看不上我們,程長官不要我們,校長差點攆我們回去!是李長官收留了我們,是滕縣的父老鄉(xiāng)親,還有房營長、程副營長和他們手下的警察弟兄們,要和我們一起拼命!”

他指著城外隱約可見的日軍方向,須發(fā)皆張:“鬼子想踏平滕縣?問過老子手里的老套筒沒有?問過房營長那幾挺新嶄嶄的馬克沁沒有?問過程副營長沒有?問過我們腳底下這祖宗留下的城墻沒有?!管他川娃子還是警察娃子,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給老子釘死在這城墻上!人在,城在!城亡,人亡!聽到沒有?!”

“人在城在!城亡人亡!”先是川軍老兵們嘶啞卻狂熱的怒吼炸響,緊接著,在房青山和程世濤的帶領下,警備營的官兵也被這悲壯豪邁的氣氛點燃,用盡全力吼出了誓言!兩種不同的口音,此刻匯聚成一股撼動城垣的聲浪,沖散了料峭的春寒,直上云霄。

王銘章看著眼前這奇特而悲壯的一幕,布滿血絲的眼中,終于閃過一絲決絕之外的光芒。他轉向房青山,聲音低沉卻無比清晰:“房營長,程副營長,帶路。上城!讓老子看看,這滕縣城墻,夠不夠厚實!夠不夠埋下我們這兩支‘草鞋兵’!”

房青山與程世濤對視一眼,肅然敬禮:“是!師長!請!”房青山側身讓開道路,程世濤則如同標槍般立在路旁,目光銳利地掃視著隊伍,無聲地催促著。

王銘章大步流星,率先向通往主城墻的馬道走去。趙渭濱緊跟在側,臉上再無之前的輕蔑,只剩下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震撼。


更新時間:2025-08-10 08:1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