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馬與炸藥
押運糧草的隊伍剛進黑風(fēng)口，老兵老姜就勒住了韁繩。那匹瘸腿馬前腿打著顫，鼻孔里噴出的白氣在寒風(fēng)里凝成冰碴，卻死死不肯往前挪半步。
“姜班長，這破馬早該殺了燉肉！”新兵蛋子王勇踢了踢馬肚子，靴底沾著的冰碴子濺在馬腿的舊傷上。那道傷疤像條蚯蚓，盤踞在馬的膝蓋上，是老姜三天前執(zhí)意要帶上這匹馬時，被炮彈碎片劃的。
老姜沒說話，只是從干糧袋里摸出塊硬餅，掰碎了喂給馬。馬用沒受傷的后腿撐著身子，低頭叼餅時，鞍子底下露出截黑布，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王勇瞇起眼，看見黑布里裹著的東西方方正正，像塊厚實的木板。
他們是奉命往狼山陣地送冬衣的。出發(fā)前夜，老姜在馬廄里守了半宿，誰勸都不肯走。王勇趴在窗臺上看，只見他對著瘸馬的耳朵說話，手里的針線在鞍墊上縫縫補補，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尊守著秘密的石像。
“這馬通人性?！钡诙斐霭l(fā)時，老姜拍著馬脖子說。他給馬取名“老伙計”，說它跟著自己南征北戰(zhàn)，當(dāng)年在平型關(guān)，就是它馱著炸藥包沖垮了日軍的碉堡。王勇撇撇嘴，心里卻犯嘀咕——這馬走路都打晃，怎么看都不像能沖鋒陷陣的樣子。
隊伍行至半山腰時，突然聽見槍響。老姜猛地拽緊韁繩，老伙計人立起來，鞍子底下的黑布被掀飛，露出里面裹著的炸藥包，引線像條紅蛇，纏在馬的前腿上。
“隱蔽！”老姜的吼聲混著槍聲炸響。王勇?lián)溥M旁邊的雪窩，看見老姜正往炸藥包上捆干草，動作快得像在跟時間賽跑?！鞍嚅L，你要干啥？”他喊著要沖出去，卻被老姜瞪了回來：“這馬腿上的傷，是當(dāng)年炸碉堡時被彈片劃的，它知道該往哪沖！”
老伙計突然長嘶一聲，掙脫韁繩往槍聲處沖。老姜跪在雪地里，舉著火柴的手在發(fā)抖，眼淚砸在雪地上，燙出個個小坑。王勇這才看見，馬的鞍橋上刻著行小字：“民國二十六年，贈給救俺全家的馬兄弟”，字跡被摩挲得發(fā)亮，像層包漿。
“那是俺爹刻的。”老姜的聲音發(fā)顫，“當(dāng)年鬼子進村，是這馬馱著俺娘和妹妹跑出來的。它前腿被鬼子的子彈打穿，俺爹就背著它走了三天三夜?！闭ㄋ幇囊€在風(fēng)中滋滋作響，王勇突然發(fā)現(xiàn)引線上系著根紅繩，跟自己脖子上掛的一模一樣——那是奶奶求來的平安繩。
“這馬認(rèn)識你。”老姜把火柴塞進他手里，“你爹當(dāng)年是騎兵連的，這馬是他的坐騎。他犧牲前托俺照顧你，說你要是怕了，就摸摸馬脖子上的鬃毛，那是他親手梳的?！?/p>
王勇的手剛碰到馬鬃，就聽見老伙計又長嘶一聲。它突然調(diào)轉(zhuǎn)方向，朝著隊伍后方的懸崖沖去，那里正有十幾個敵軍舉著槍圍過來。“它要引開敵人！”老姜拽著他往反方向跑，“這馬知道哪有埋伏，它膝蓋上的傷就是上次探路時被地雷炸的！”
爆炸聲在身后響起時，王勇看見老伙計的身影在火光里騰空而起，像只展開翅膀的鷹。他突然想起奶奶說的話，爹當(dāng)年養(yǎng)的馬通人性，能聞出地雷的味道，還會用前腿刨地做記號。剛才老伙計打顫的地方，雪底下肯定埋著什么。
他掙脫老姜的手往回跑，在老伙計刨過的雪地里挖出個油布包——里面是張完整的地形圖，標(biāo)注著敵軍的布防和隱蔽的水源，圖的角落里畫著匹瘸腿馬，旁邊寫著行小字：“馬通人性，人更該懂馬”。
“這是你爹畫的?！崩辖穆曇魩е耷唬八f要是他回不來，就讓這馬把圖送到你手里。他還說，真正的戰(zhàn)士，不光要會騎馬，更要知道馬為啥愿意跟你拼命?！?/p>
隊伍安全抵達狼山陣地時，王勇把地形圖交給指揮官，脖子上的紅繩纏著撮馬鬃。他站在陣地最高處往黑風(fēng)口望，仿佛看見老伙計正從硝煙里走來，瘸腿上的傷疤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像枚勛章。
后來，每當(dāng)有人問起那匹瘸馬的故事，王勇總會說：“它不是馬，是戰(zhàn)友?！彼嗣弊由系募t繩，仿佛還能聽見老伙計的嘶鳴，那聲音里藏著爹的囑托，藏著馬的忠誠，更藏著一個民族不屈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