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王朝，天啟四十三年，冬。
京城，鎮(zhèn)北將軍府。
神魂深處傳來的劇痛，像是要將整個靈魂都撕裂。
顧長歌猛地睜開雙眼，劇烈地喘息著，冷汗瞬間浸透了貼身的絲綢中衣。
視線里，不再是沖天的烈焰與滾滾的濃煙，也不是太子那張看似悲憫、實則冰冷無情的臉。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青玉案臺，案臺上擺著他最愛的《南華經(jīng)》，以及一盞火苗安然跳動的白玉燭臺。
燭火的光芒溫潤而恬靜，將房間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層暖色。
這是他的房間。
不，這應(yīng)該是他十六歲時的房間。
一道驚雷在顧長歌的腦海中炸響。
烈火焚身的灼痛感似乎還殘留在四肢百骸，那種血肉被寸寸燒成焦炭的絕望，依舊清晰無比。
滿門三百余口，因他錯信一人，盡數(shù)葬身火海，連一塊完整的尸骨都未曾留下。
父親的怒吼，母親的悲泣，還有那些忠心耿耿的家將們不甘的咆哮，猶在耳邊。
顧長歌下意識地抬起手，撫摸向自己的臉龐。
觸感光滑而溫潤，沒有絲毫燒傷的痕跡。
他的手掌白皙而修長，骨節(jié)分明，卻還帶著一絲少年人的青澀，而不是那雙持槍三十年、布滿厚繭與傷疤的戰(zhàn)將之手。
怎么回事？
一陣寒風(fēng)從半開的窗欞吹入，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也讓他混亂的思緒清明了半分。
目光所及之處，是一面光亮的菱花銅鏡。
顧長歌掙扎著從床榻上起身，踉蹌幾步走到鏡前。
鏡中，映照出一張年輕而俊秀的臉龐。劍眉入鬢，鳳眸星目，鼻梁高挺，只是臉色略顯蒼白，眉宇間還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文弱書卷氣。
這是……十六歲的自己！
那個尚未投筆從戎，一心只讀圣賢書，對未來、對人心都抱持著天真幻想的自己。
“三少爺，您醒了？”
一個略顯尖細(xì)的嗓音在門口響起，管家福伯推門而入，見到顧長歌站在鏡前，臉上露出一絲訝異。
福伯是府里的老人，看著顧長歌長大，見他臉色不對，關(guān)切地問道：“三少爺可是身子不適？老太君的七十大壽馬上就要開宴了，老爺方才還派人來催，說各房的少爺小姐們都已在前廳候著，就等您了?！?/p>
老太君的七十大壽！
這六個字，如同一道閃電，劈開了顧長歌所有的迷惘！
前世所有悲劇的開端，不正是從祖母的這場壽宴開始的嗎？
就是在這場壽宴上，大伯家的堂兄顧長明，當(dāng)著滿堂賓客的面，揭發(fā)自己的父親、時任鎮(zhèn)北將軍的顧淵，所謂的“克扣軍餉，私購良田”。
顧長明拿出的“證據(jù)”滴水不漏，父親百口莫辯。
雖有鎮(zhèn)北軍舊部力保，父親最終還是被削去了將軍之職，只保留了一個空頭爵位，從此郁郁寡歡，一病不起。
鎮(zhèn)北將軍府這棵參天大樹，就是從那一刻起，被蛀空了根基。
而后，自己為替父親洗刷冤屈，為重振門楣，投身軍旅，一路浴血搏殺，成為太子麾下第一戰(zhàn)將。
可笑啊，真是可笑。
他為太子在北境鎮(zhèn)守十年，換來的卻是太子登基前夕，為鏟除功高震主之臣的一紙滅門密令。
而當(dāng)年構(gòu)陷父親的顧長明，早已暗中投靠太子，在滅門之夜，親手點燃了將軍府的第一把火，笑得何其猖狂！
原來，一切都是一個局。
一個從祖母壽宴開始，就精心布置了十余年的驚天殺局！
“不……”
“我沒死……”
“我回來了！”
顧長歌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極致的憤怒與壓抑不住的狂喜！
上天有眼！
竟讓他回到了悲劇尚未發(fā)生之時！
福伯看著自家三少爺神情變幻，一會兒面露滔天恨意，一會兒又像是要放聲大笑，不由得心中發(fā)毛。
“三少爺……您……您沒事吧？要不，老奴去請個大夫？”
顧長歌眼中的風(fēng)暴瞬間收斂，所有的情緒都沉淀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
再次抬起頭時，鏡中的少年，眉眼依舊，但那雙鳳眸里的神采，卻已截然不同。
曾經(jīng)的清澈與天真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尸山血海中磨礪出的冷酷與鋒利。
那是一種，仿佛能將人靈魂都看穿的眼神。
福伯被這個眼神看得心頭一跳，竟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低下頭不敢再與之對視。
三少爺，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我沒事?！?/p>
顧長歌的聲音響起，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但福伯卻覺得，這股平靜之下，似乎壓抑著一座即將噴發(fā)的火山。
“更衣?！?/p>
“是，是！”
福伯不敢怠慢，連忙取來一套為壽宴準(zhǔn)備的嶄新錦袍。
那是一件月白色的長袍，邊緣繡著精致的竹葉暗紋，正符合顧長歌平日里溫文爾雅的形象。
顧長歌伸開雙臂，任由福伯為他穿戴。
他的目光，卻穿透了眼前的空氣，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前廳那觥籌交錯、笑語晏晏的虛偽場景。
看到了他的好堂兄顧長明，正揣著那些所謂的“罪證”，等待著最合適的時機(jī)，準(zhǔn)備給自己的父親，送上一份“驚喜”的壽禮。
前世的顧長歌，懦弱、無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蒙冤，家族敗落。
這一世……
顧長歌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至極的弧度。
既然回來了，那這場好戲，就該換個唱法了。
衣袍穿戴整齊，玉冠束發(fā)。
一個翩翩少年郎，再度出現(xiàn)在銅鏡之中。
“走吧，福伯?！?/p>
顧長歌邁開腳步，向門外走去，“不能讓長輩和兄弟們，等急了。”
“是。”福伯恭敬地應(yīng)著，跟在身后，心中卻愈發(fā)困惑。
不知為何，三少爺?shù)谋秤?，明明還是那般清瘦，卻在這一刻，給他一種如山岳般沉穩(wěn)、如利劍般出鞘的錯覺。
穿過回廊，前廳的喧囂聲越來越近。
絲竹管弦之樂，賓客的談笑聲，交織成一片熱鬧的景象。
顧長歌的腳步，在踏入前廳月亮門的前一刻，微微一頓。
他的目光穿過門洞，越過那些觥籌交錯的虛偽笑臉，精準(zhǔn)地鎖定在了大堂主位之側(cè)。
那里，一個身穿寶藍(lán)色錦緞的青年，正意氣風(fēng)發(fā)地與幾位朝中官員談笑風(fēng)生，不時接受著旁人的奉承，臉上滿是掩不住的春風(fēng)得意。
正是他的好堂兄，顧長明。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顧長明也恰好朝門口看來。
四目相對，顧長明臉上的笑容更盛，還朝他舉了舉酒杯，做了一個口型。
那口型，顧長歌看懂了。
是兩個字——
“好戲”，開場。
顧長歌的面容上，也緩緩綻開一抹微笑，溫和而無害。
只是那笑意，未達(dá)眼底。
好戲？
沒錯。
是該開場了。
不過，唱主角的，得換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