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沒有轟爛我的理想，文字卻做到了。我以為我做了一場夢，可它不是夢，是過往，
是現(xiàn)在，是未來?！拔也恍枰魏稳嗽试S我去愛她，我不需要誰的認(rèn)同，不需要誰的允許！
”年輕的我大喊著，滿身污糟，以為自己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我錯了，我錯得狠了。
1.［一九六九年九月，我來到了三里鎮(zhèn)，想完成我沒寫完的故事。她說等我寫完，
就會告訴我她的名字。］“你有沒有聽過人唱戲？”“咿呀咿呀，聽不明白。
”“那你聽的是京劇，黃梅，川，昆曲，粵……”“滾開滾開，打那兒來的瘋子。
”我穿著難看的粗布衣裳，踩著草扎的鞋子。頭發(fā)被人拿剪刀絞了，用火燎了，
長度不到耳根，像被狗啃的。我每走過一個鎮(zhèn)子，就有人朝我扔石頭，泥巴或其它的什么。
他們喊著：“瘋子來啦，那個拿著鋼筆的女瘋子來啦！”我想他們是被我嚇到了，
被我全是疤痕的臉嚇到了，被我佝僂的身子，難聞的氣息嚇到了。我又去到了河邊，
天還沒暗。巧的是，我又遇見個在河邊洗衣服的姑娘。“我不要吃的，不要喝的。
”我搖搖頭，拒絕了這個好心的女孩遞來的饅頭。這是饅頭啊，在我記憶里，
是個多么奢侈的東西?！澳懵犨^戲嗎？”我懷著期待看著她，期待她能說出點(diǎn)什么來，
什么都可以。她搖了搖頭，白皙的臉蛋泛著紅色，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
將饅頭硬塞給了我。“你…你走吧，老婆婆，就要有人把你趕出我們鎮(zhèn)子了，快跑吧。
”她一說完，拘謹(jǐn)?shù)拇瓜骂^趕忙走了。剩下我一個人坐在樹邊看著小河，
手里拿著還有余溫的饅頭。我沒吃它，小心翼翼的掰扯成兩半，一半塞在包裹里，
一半塞在衣服里。我準(zhǔn)備去用那姑娘落下來的瓢子在河里舀點(diǎn)水喝，我很渴，嘴巴都起了皮，
說話都扎人。我剛蹲下來，就看見河里，水面上，我自己的倒影。這是我嗎？
黑黃干瘦的膚色，大片大片被火燒后的疤痕，頭發(fā)打著結(jié)，渾身臭氣?！笆俏?，這是我。
”我踮著腳，去舀水，對自己說道。不管我變成什么樣子，我都還是我。這瓢子很干凈，
很新，那姑娘說不定還會來找，我不能給她弄臟了。我把水從瓢子里倒到手里，捧著喝。
我不餓，就不動那饅頭了。喝水喝的好了，我就把瓢子又在河里洗了洗，放回了原位。
她會回來找的吧，東西丟了，是要找的。晚霞很美，真的很美，水澄澈無比，流聲緩緩。
我靠在樹邊，裹緊了我的破布爛衫，虛著眼看著一切。天要黑了，這個時間，我該就寢了。
2.［一九六六年四月，我們重逢了，可她不唱戲了。我問她為什么不唱戲，
她說“時代變了，沒人愛聽?wèi)蛄?，沒人想見她了。”］“我該如何去形容我對它的熱愛！
那清澈的水里飄搖的青荇，那水流，那浮在面上隨著波紋起伏的粉色花朵。那水底下，
穿過水邊射下來的四散的光色！白色的泡沫，
碧綠的水光……”“它能洗去我身上的一切糟污，凈化我的靈魂！我的憂愁，
我那悲哀的一切，齷齪的一切，我那可恥的，可憐的，可笑的一切?！薄拔宜鶕碛械囊磺?。
”她近乎瘋狂的念著我年輕時寫的文章，淚水順著她的眼角流下，歲月已經(jīng)狠狠傷害了她，
并表現(xiàn)在身軀上。我拿過書，想要忽略掉這東西，它聽起來是那么輕浮和狂妄。
她抓著我的肩膀，把我按在地上，唇齒間混雜著淚水和怨恨。我不知道她是在怨恨我，
還是在怨恨誰。我也該恨誰的，去恨那個把我關(guān)進(jìn)大牢的人，恨那個送我去邊疆改造的人，
恨絞了我頭發(fā)的人?！澳阈研寻?，為什么不愿意醒來？到底是什么讓你這么固執(zhí)。
”她的淚水砸到我的臉上，我的心很疼，卻不能哭出來，只能緊緊抱著她，
試圖安撫她的情緒。我不是第一次見這樣的她了，但在我心里，
她永遠(yuǎn)是最美麗優(yōu)雅的馮素珍，那個頗具才華與膽魄的女駙馬。是我的愛人?！拔也怀獞蛄?。
”她俯在我的胸口，近乎絕望的說著。她是個名角兒，我第一次為了見她時花光了我的錢，
擠進(jìn)了戲院，在最后面踩著椅子才能看一眼。“為什么？”我是知道原因的，
也知道她有多愛她的戲。外面人說我是個文瘋子，我卻認(rèn)為她是一個戲瘋子。
兩個瘋子湊在一起，難怪會惹人討厭。“時代變了，沒人愛聽?wèi)蛄?，沒人想見我了。
”“我愛聽?wèi)?，我想見你?！蔽艺f著，撫著她的后背，說這話時，心格外抽痛。
“1959年，你愛看的馮素珍已經(jīng)成了電影，大江南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不會有人記得我的。”被捧在天上的星辰又被狠狠拋下去了，踩進(jìn)泥里還不夠，要砸爛才好。
“你的故事寫完了嗎？”“還沒有?！薄笆裁磿r候能寫完呢？”“我不知道。
”“寫到哪里了？”“寫到重逢了?！薄昂谩饶銓懲辍揖透嬖V你，你的愛人叫什么。
”她走了，天一亮，她就提著皮箱離開了。除了衣物和脂粉，她還帶走了我寫的書。
又過了兩個月，幾個戴著袖章的人闖進(jìn)了我的家，把我壓在門板上，捆住手，塞住嘴。
他們找出了我家里所剩無幾的書本，開始用他們已知的所有詞匯侮辱我，詆毀我。
書多么貴啊，要我?guī)讉€月的工資才能買一本，就這么被扔進(jìn)火里燒了。“你是個大學(xué)生？
呵……大學(xué)生。”我說不出來話，能哭也流不出淚了，跪在臺子上，
身后插著幾塊寫滿我罪行的木板，上面畫著紅色的，大大的叉。底下的群眾群情激憤，
吐出來的唾沫都要淹死我，他們眼里含著恨意，惡意。我被處以死刑。槍抵在我的后腦勺，
我卻開始回想以前，不……來不及回想以前了。我滿腦子都是故事還沒有寫完，
還沒有到結(jié)局，我不能死！我掙扎著，他們用力制止我，我待的草臺班子建的急，
還有木刺和鐵釘。我咬著牙，一頭撞過去。我不知道這樣能不能逃脫死刑，可萬一呢？
這天下雨了，雨水沖刷著我的血液，直到一絲不剩。他們沒有傘，三三兩兩的離開，到處刑，
判決的人也走了。我還跪在那兒，被麻繩捆得死死的，直到雨停，太陽又升起來，
陽光炙烤著我。他們將我拋下，去處罰另一個倒霉的人了。路邊的孩童湊成一窩，踢我，
打我，朝我扔垃圾，終于有一個孩子扯出了我嘴里的布。“幫我打開繩子吧，
孩子……幫我打開它?！薄罢埬銕蛶臀遥⒆觽儼 彼麄冩倚χ?，嫌惡著，到晚上來臨，
路上的行人都不見。我在臺上待了好幾天，一直到一個老太太終于看不過去，
在夜里給我解開了繩子。她什么話也沒有留下，匆匆的解開了，隱秘的走了。
我回到我一無所有的家，什么都被洗劫一空，只剩下我兜里揣著的鋼筆。
我撿起散了一地的紙，零零散散拼湊出我正在寫的故事，少了很多。
我寫不出從前的那種文字了，想不起那些話了?！笆裁词锹?wèi)颉衣爲(wèi)驎r，
那時是怎么想的？”“我見過的那些人，聽過戲的，愛過的，他們說的什么？
我是如何共情的，寫的什么，用的什么詞藻，是什么……”我全不記得了。
后來我離開了這個城市，去往另一個地方。我借住在一對夫妻的隔壁，他們的孩子長大了，
房子就空出來了。男士是一名教授數(shù)學(xué)的老師，女士是教授語文的老師。他們有三個兒子，
一個女兒，最小的兒子在外國讀書，我常常幫他們寄信。她們的女兒學(xué)鋼琴，
在某個地方深造，我聽過錄音帶，彈的非常好。這天我照常替他們寄信，
回去后根據(jù)錄音帶彈鋼琴給二老聽，這樣可以抵消我的房租?！胺蛉?？”院子里沒有人，
錄音機(jī)的聲音滋滋啦啦的，地上橫七豎八的桌椅板凳，和紅色的旗子?？謶衷俅我u來，
我的身體，我的靈魂都在戰(zhàn)栗。我忍著惡心推開門，老先生被襪子塞著嘴，用腰帶捆住手，
倒在地上，鞋子飛了老遠(yuǎn)。夫人一向理好的長發(fā)被剪去了半截，一半長，一半短。
我將他們扶起來，夫人摸著我的頭發(fā)哽咽著，我為她而難過，也為自己難過。夜里，
我聽見板凳砸下來的聲音，慌忙和了衣服，往他們房里去。一開門，兩具尸體吊在房梁上，
青著臉，吐著舌頭。桌上放著一封信，還有一張遺書。我將他們偷偷葬了，把信也寄了出去，
回來后獨(dú)自縮在房間里。我不敢睡在床上，我怕有人闖進(jìn)來，用床單把我勒死。天還沒有亮，
我就醒了，我聞到了很重的硝煙味，渾身滾燙。我以為是敵軍又打過來了，戰(zhàn)火沒有結(jié)束，
他們又來了，那些喪盡天良，泯滅人性的屠夫，那些怪物，他們又來摧殘我了。
我發(fā)了瘋般的踢門，卻怎么也踹不開，大火先是從門縫里溜進(jìn)來，又竄到床上，柜子上。
火舌撩撥著我好不容易長出來的頭發(fā)，撕咬著我的身軀。我像個瘋子一樣在地上打滾，
撞開窗戶，像個火球一樣咕嚕嚕的滾出去。太陽還沒有升起來，
我這個著了火的太陽卻先出來了。后來他們叫我瘋子，我不明白，我怎么就真的成了瘋子。
我還剩下我的鋼筆，它有些難看了，被燒得發(fā)黑。我還有我的思想，我靈魂，我的心。
我不是個瘋子，我不是。3.［一九六零年十二月，距離上次我們分離，已經(jīng)過了兩個月，
不知道下次再見會是何時。我想她，很想很想她。］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天南海北，
和我同天出生的人的生日。換作以前，定是要放上一首曲子，在廳里跳舞。
可我不一定真能被誰邀請去，會坐在我心愛的鋼琴前，彈著我愛的曲子。戰(zhàn)事結(jié)束了，
結(jié)束十幾年了，就像夢一樣?！?65號！熄燈！”他們喊的是我的編號，
我在邊境地區(qū)改造，預(yù)計要三年左右。我坐了兩年的牢，外面已經(jīng)傳的我死了，被槍決了。
沒人知道我被藏在這里，搬著磚頭，修著屋頂，劈柴，伐木，什么都做?！坝呐`！
”“人類的叛徒！”“文學(xué)的恥辱！”我不想去理解他們，我只是愛上了一個女人，
就成了十惡不赦的罪犯。否決掉我的付出，撤銷我的英勇事跡，
試圖將我里里外外都改造一番，把我變成他們眼里“我”該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