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仿佛也澆在了林欣苒的心上。顧嶼那句“日記后面還有內(nèi)容……相信我……解釋……”如同魔咒,在她混亂的思緒里反復(fù)回響,攪得她一夜無眠。
黑暗中,她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模糊的輪廓。窗外的雨早已停歇,只剩下空調(diào)低沉的嗡鳴,襯得房間愈發(fā)寂靜,也讓她腦海里的兩個聲音愈發(fā)清晰。
聲音A(尖銳警惕):解釋?有什么好解釋的!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蠢貨”、“挺好玩的”、“玩物”!每一筆每一劃都是他當(dāng)年高高在上的傲慢和輕蔑!現(xiàn)在一句“后面還有內(nèi)容”就想翻案?林欣苒,你清醒一點!這肯定又是他的把戲!說不定那本日記早就被他毀尸滅跡了,他拿什么給你看?他就是在拖延,在耍你!就像當(dāng)年一樣!不要上當(dāng)了。
聲音B(微弱動搖):可是……他昨晚的樣子……他遞毛巾的手是熱的,熱可可是你最喜歡的……還有,小兔哥說的,他道歉時的表情……那種痛苦和無措,真的不像裝出來的……萬一……萬一日記后面真的寫了別的?萬一……他當(dāng)年,真的有那么一點點……不一樣的念頭?
這兩個聲音在她腦子里激烈地拉鋸、爭吵,像兩股力量在撕扯著她的神經(jīng)。她煩躁地翻了個身,把臉埋進(jìn)枕頭里。
她害怕明天見面,顧嶼輕描淡寫地告訴她,日記本丟了,或者干脆說“逗你玩的”,然后看著她再次崩潰的樣子冷笑。那會比六年前更殘忍,更讓她無地自容。
她更害怕的是……如果日記本真的在,如果后面真的寫著他昨晚暗示的那些……那些可能是“心動”的證據(jù)……她該怎么辦?她筑起的心墻,她用了六年時間才勉強愈合的傷口,會不會再次被血淋淋地撕開?她還有勇氣再承受一次嗎?信任他,比恨他,似乎需要更大的勇氣,也意味著更大的風(fēng)險。她害怕再次交付真心,然后被踐踏得更加徹底。
一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讓她眼底掛上了濃重的青黑。早上起來,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眼神疲憊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惶恐。她機械地洗漱、化妝,試圖用粉底遮蓋住糟糕的氣色,卻發(fā)現(xiàn)手指都在微微顫抖。
最終,她還是站在了山與集團那棟高聳入云的寫字樓前。陽光刺眼,她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足夠的勇氣去面對一場未知的審判。
可是一直到中午下班,顧嶼都沒有找她。正當(dāng)她以為,顧嶼果然是在忽悠她時,下午臨近下班時間,李秘書親自下來邀請,嚇壞了一眾同事。
電梯平穩(wěn)上升,鏡面墻壁映出她強裝鎮(zhèn)定的臉,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早已被冷汗濡濕。心臟在胸腔里不安分地狂跳,幾乎要撞破喉嚨。
“?!?一聲輕響,電梯門滑開。
頂層依舊安靜得如同真空,昂貴的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腳步聲??諝饫飶浡煜さ?、屬于顧嶼的冷冽雪松氣息,比以往似乎更濃郁了幾分,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李秘書領(lǐng)著她,臉上依舊是那副無懈可擊的職業(yè)微笑,只是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妙?像是了然,又像是同情?
“林小姐,顧總已經(jīng)在辦公室等您了?!崩蠲貢穆曇舨桓撸瑓s清晰地敲在林欣苒緊繃的神經(jīng)上。
“……謝謝李秘書?!绷中儡鄣穆曇粲行└蓾?/p>
她跟在李秘書身后,走向那扇緊閉的、象征著權(quán)力和未知的深色實木大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虛浮無力。李秘書為她輕輕推開門,側(cè)身示意她進(jìn)去,然后在她身后無聲地合上了門。
厚重的門扉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林欣苒站在門口,目光瞬間就鎖定了落地窗前那個背對著她的高大身影。
顧嶼站在那里,面對著窗外浩瀚的城市景觀。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傾瀉而入,將他挺拔的身形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本該是掌控一切的王者姿態(tài),但林欣苒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緊繃感。他的肩膀似乎比平時繃得更直,雙手插在西褲口袋里,但林欣苒仿佛能看到他口袋里的手指正用力地蜷縮著。
他沒有立刻轉(zhuǎn)身。辦公室里一片死寂,只有中央空調(diào)微弱的氣流聲,以及……林欣苒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聲。
時間仿佛凝固了。
就在林欣苒快要被這沉默壓得喘不過氣來時,顧嶼終于緩緩轉(zhuǎn)過了身。
四目相對。
林欣苒的心猛地一跳!
眼前的顧嶼,依舊是那張俊美無儔、足以讓任何女人心跳加速的臉,但此刻,那張臉上卻找不到半分往日的冰冷和睥睨。他的眉心微蹙著,形成一個淺淺的川字,薄唇緊抿,唇色甚至顯得有些蒼白。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著她的身影,里面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緊張、焦灼、不安,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他在緊張?那個向來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顧嶼,竟然在緊張?
這個認(rèn)知讓林欣苒感到無比荒謬,卻又像一根針,瞬間刺破了她強裝的鎮(zhèn)定,讓她也莫名地更加緊張起來。
顧嶼的喉結(jié)明顯地滾動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組織語言。他邁開步子,朝她走來,步伐不像往日那般沉穩(wěn)有力,反而帶著點遲疑。他走到巨大的辦公桌前,沒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雙手撐在光滑的桌面上,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來了。”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緊繃感。這簡單的三個字,他說得異常艱難,仿佛每個音節(jié)都重若千鈞。
“嗯?!绷中儡鄣偷蛻?yīng)了一聲,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他辦公桌的桌面。沒有看到那本深藍(lán)色的日記本。她的心又沉了沉。
果然……
顧嶼順著她的目光,也看向了空蕩蕩的桌面。他的臉色似乎更白了一分,眉心擰得更緊。
“坐?!彼噶酥感菹^(qū)的沙發(fā),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林欣苒依言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指尖冰涼。她垂著眼,不敢再看他,怕從他眼中看到自己害怕的輕蔑或敷衍。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顧嶼似乎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給自己鼓勁。他繞過茶幾,走到林欣苒旁邊的位置,卻沒有坐下,而是顯得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他抬手,似乎想松一松領(lǐng)帶,手指碰到領(lǐng)結(jié)時又頓住了,最后只是無意識地扯了一下領(lǐng)口。
“昨天……在咖啡館……”顧嶼的聲音艱澀地響起,打破了沉默,“我……很抱歉。我失控了。對林涂說的那些話……很過分。”他艱難地承認(rèn)著錯誤,目光卻不敢直視林欣苒,只是落在她面前的桌面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極其吸引他的東西。
林欣苒沒有說話,只是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她沒想到他第一句會是道歉,還是為他對林涂的態(tài)度。
顧嶼等不到她的回應(yīng),似乎更緊張了。
“林欣苒……”他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顫抖,“日記本……不見了。”
“什么?”林欣苒以為自己聽錯了,猛地抬起頭,撞進(jìn)他那雙充滿了慌亂和無措的眼睛里。
“那本日記……我昨天讓管家翻遍了整個老宅??墒?,管家說沒找著。它……它不見了!”顧嶼的聲音因為急切而顯得有些語無倫次?!拔?.....我真的沒有騙你......我明明放在老宅.....我真不知道......你等我....我回去找給你好不好......”他一邊說著,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種巨大的恐慌。
林欣苒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因為緊張和焦急而微微泛紅的眼眶,看著他額角清晰的汗珠,看著他像個丟失了最心愛玩具的孩子一樣慌亂無措,甚至帶著一絲……害怕?
他在害怕?害怕什么?
“你……是在找這個借口嗎?”林欣苒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冰冷而尖銳,帶著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和失望,“昨天說日記后面有內(nèi)容,今天就說它不見了?顧嶼,你是不是覺得耍我很好玩?看我像個傻子一樣在這里等你的‘解釋’,是不是特別有成就感?”
“不是!”顧嶼猛地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被誤解的急怒和一種更深沉的恐懼。他幾步?jīng)_到林欣苒面前,雙手用力撐在她座椅兩邊的扶手上,將她困在自己與椅子之間,身體微微前傾,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那雙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燃燒著火焰,直直地、近乎哀求地鎖住她的眼睛。
“林欣苒!你看著我!”他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我沒有騙你!我為什么要用這種拙劣的借口騙你?!如果我想耍你,我根本不需要提什么日記!我昨晚就可以直接把你關(guān)起來!我有的是辦法讓你走不了!”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眼神里的慌亂和真誠幾乎要滿溢出來:
“那本日記……它真的不見了!我不知道它去了哪里!可能是家里人沒找到……也可能是……”他煩躁地抓了一下頭發(fā),昂貴的發(fā)型瞬間凌亂,“總之,它不見了!就在我要給你看它的時候,它不見了!”
“林欣苒,我……”他的聲音驟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近乎哽咽的艱澀,“我很害怕。”
林欣苒的心猛地一縮。她聽到了什么?顧嶼說……他害怕?
“我怕你……”顧嶼的眼神里充滿了痛苦和脆弱,“怕你以為我在騙你,怕你以為昨天說的都是借口……怕你……再也不肯給我解釋的機會,再也不肯……相信我一點點……”
他撐在扶手上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jié)泛白,骨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聲響,仿佛在極力克制著巨大的情緒。他看著林欣苒,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強勢和冰冷,只剩下一種近乎赤裸的、帶著卑微祈求的坦誠:
“我知道,我混蛋。我知道,我傷你很深很深。那本日記里的混賬話,是我這輩子最后悔寫下的東西!它們像刀子一樣,不僅捅傷了你,現(xiàn)在也捅在我自己心上!”
“我昨晚一夜沒睡,就在想該怎么跟你解釋,該怎么讓你看看后面寫的……那些連我自己都羞于承認(rèn)、卻真實存在的東西……”他的聲音低啞,帶著濃濃的懊悔,“我甚至……對著鏡子練習(xí)了很多遍……我怕我說不好,我怕你更生氣……”
“可是現(xiàn)在……它不見了……”顧嶼的聲音里充滿了巨大的挫敗感和無力感,他緩緩地、近乎脫力般松開了撐著扶手的手,高大的身體微微佝僂下來,像一座失去了支撐的山峰,疲憊而脆弱。
“林欣苒,我沒有證據(jù)了……”他看著她,眼神里是林欣苒從未見過的茫然和絕望,“你……還會信我嗎?”
辦公室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林欣苒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全然陌生的顧嶼。他不再是那個掌控一切、睥睨眾生的山與總裁,不再是那個在咖啡館里暴怒失控的魔鬼,更不是六年前那個寫下冰冷字句的傲慢少年。
此刻的他,像個弄丟了唯一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渾身濕透,狼狽不堪,眼神里充滿了恐慌、懊悔、脆弱和一種近乎卑微的……祈求。他笨拙地展示著他混亂的內(nèi)心,毫無保留地袒露著他的緊張、害怕和無助。他承認(rèn)錯誤,他表達(dá)后悔,他甚至……在害怕失去向她解釋的機會。
林欣苒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脹。
她看著他額角的汗珠,看著他凌亂的發(fā)絲,看著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指,看著他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恐慌……所有的懷疑、警惕、尖刺,在這一刻,仿佛被一種更強大的力量悄然瓦解。
她竟然……相信了他。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在她腦海里轟然炸響!炸得她自己也猝不及防,目瞪口呆!
她相信他不是在找借口!她相信日記本是真的不見了!她相信他此刻的慌亂、緊張和害怕……都是真的!她相信他昨晚那句“相信我”……也是真的!
這個認(rèn)知帶來的沖擊,遠(yuǎn)比看到日記本更讓她震撼!她用了六年時間筑起的恨意高墻,在他此刻笨拙而狼狽的坦誠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擊地開始崩塌!
巨大的松快感,如同卸下了千斤重?fù)?dān),瞬間席卷了她的全身!不是因為日記本不見了可以逃避真相,而是……她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內(nèi)心深處,在昨晚他遞來熱可可、說出那句“相信我”時,就已經(jīng)悄悄選擇相信了他!她害怕的,從來不是他騙她,而是害怕自己再次相信后,會看到更殘酷的真相,會再次被傷得體無完膚!
現(xiàn)在,日記本不見了,那個可能帶來二次傷害的“證據(jù)”消失了。而眼前這個男人,用他從未有過的笨拙、緊張和脆弱,向她證明了,他想要解釋的心意是真的,他的悔恨是真的,他的……害怕失去她的可能,似乎也是真的。
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放松,連帶著身體也松懈下來。林欣苒甚至沒注意到,自己一直緊握成拳、指甲深陷掌心的手,不知何時已經(jīng)松開了,指尖微微發(fā)麻。她看著顧嶼,看著他眼中濃重的絕望和小心翼翼,一種奇異的、帶著點酸澀的柔軟情緒,悄然在心底滋生。
她沒有回答他“信不信”的問題。
只是,在他充滿了痛苦和祈求的目光注視下,她聽到自己干澀的喉嚨里,發(fā)出了一個極其輕微、卻足以讓整個凝固空間重新流動的聲音:
“你……昨晚對著鏡子,練習(xí)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