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門前老槐樹的葉子，在日升月落間悄然更替，染上秋意，又覆上薄霜。安心面館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小石子，最初只激起微不足道的漣漪，但那股子專注和食物本真的香氣，卻像無形的絲線，慢慢纏繞住附近老街坊的味蕾和心。
墨彩環(huán)的日子過得簡單而規(guī)律。天不亮就起床，揉面、搟面、熬湯。大骨湯是她的招牌，也是她的堅持。骨頭要選新鮮的，火候要恰到好處，熬到湯色奶白，香氣醇厚卻不油膩，只撒上一點細鹽提味，最后點綴幾顆碧綠的蔥花。面是她自己搟的，筋道爽滑，帶著麥子的本香。一碗清湯面，十塊錢。在這個物價飛漲的年代，便宜得近乎固執(zhí)。
“小墨老板，兩碗面！打包！”隔壁五金店的張伯是常客，嗓門洪亮。
“好嘞，張伯稍等。”墨彩環(huán)麻利地下面，撈面，澆湯，動作行云流水。她的神情總是淡淡的，帶著一種經(jīng)歷過滄桑后的沉靜，話不多，但手腳勤快，笑容雖淺卻真誠。時間久了，街坊鄰居都喜歡這個話不多、做事踏實、面又做得實在的小姑娘。面館雖小，生意卻漸漸有了起色，每日里也能聽到些零星的、帶著煙火氣的談笑聲。
然而，在這片逐漸熟悉的市井喧囂中，一個身影的出現(xiàn)，卻像投入平靜水潭的一顆石子，在墨彩環(huán)刻意維持的心湖里，漾開一圈圈難以言喻的漣漪。
他總是在午后一兩點，面館最清閑的時候出現(xiàn)。穿著一身質(zhì)地極好、剪裁合體的深色中式盤扣上衣，料子像是某種昂貴的絲綢，在光線下泛著溫潤內(nèi)斂的光澤。身姿挺拔，步履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穩(wěn)，仿佛周遭的喧囂都被他無聲地隔絕開來。面容清俊，看不出具體年紀，眼神卻異常深邃，像兩潭望不見底的古井，沉淀著太多不屬于這個浮躁時代的東西。
最奇怪的是他的點餐。他總是選一個最靠里的角落位置，避開人群的目光。每次來，只要一碗最便宜的清湯面。十塊錢。
墨彩環(huán)第一次端面給他時，心中就莫名地一緊。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蘊藏著千言萬語，不經(jīng)意掃過她時，帶著一種審視，一種探究，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復(fù)雜情緒，讓她心頭發(fā)慌，指尖微微發(fā)涼。她垂下眼，將面碗輕輕放在他面前：“您的面，請慢用?！?/p>
男人微微頷首，并未多言。他吃得很慢，很專注，仿佛那不是一碗簡單的面條，而是什么稀世珍饈。每一口都細細咀嚼，目光偶爾會落在碗中裊裊升起的熱氣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更讓墨彩環(huán)和偶爾看到的伙計阿強咋舌的是他的“付賬”。第一次，他從一個樣式古樸、看起來價值不菲的錦囊里，摸出一塊沉甸甸、黃澄澄的金錠，輕輕放在油膩的木頭柜臺上。
“老板，面很香。”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像上好的古琴撥弦，目光落在墨彩環(huán)微微愣怔的臉上，那眼神深處，似乎有某種東西一閃而過，快得讓人抓不住，卻足以讓墨彩環(huán)心頭劇震，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這……這位先生，這太多了！一碗面只要十塊錢！”墨彩環(huán)看著那錠足以買下她整個小店的金子，下意識地后退一步，連連擺手。
男人卻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很淺，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無妨，面值得?！闭f完，他轉(zhuǎn)身便走，深色的衣角在門口一閃，消失在午后的陽光里，留下墨彩環(huán)和阿強對著那錠金子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我的天！彩環(huán)姐，這……這是真金吧？”阿強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塊冰冷的金屬，掂量著，眼睛瞪得溜圓，“這人什么來頭??？穿得像個老古董，出手又這么……嚇人！”
墨彩環(huán)沒有回答。她只覺得心口的位置，那顆被她刻意冰封、告誡自己絕不能再起波瀾的心，正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那眼神……那眼神太熟悉了！穿越了數(shù)百年的光陰，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滄桑和隱忍，直直刺入她的靈魂深處！她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qū)散這荒謬的聯(lián)想。不可能！絕不可能！韓立……他早已是高高在上的仙人，怎會出現(xiàn)在這市井陋巷？怎會穿著一身古裝？怎會……用金錠付一碗面的錢？一定是錯覺，一定是自己魔怔了。
然而，那個男人卻像設(shè)定好的鐘擺，每隔三五日，必定在午后準(zhǔn)時出現(xiàn)。同樣的位置，同樣的一碗清湯面，同樣的專注和沉默。每一次，都留下一塊分量十足的金錠。墨彩環(huán)從一開始的驚愕、推拒，到后來近乎麻木地收下——她實在推不掉，那男人放下東西就走，根本不留余地。她只能將那些金子仔細收好，鎖在柜子最深處，如同鎖住一個荒誕而令人不安的秘密。
面館的伙計阿強和幾個相熟的街坊，早已對此議論紛紛，充滿了市井特有的獵奇和調(diào)侃。
“彩環(huán)姐，你那‘金主’又來了！”阿強總喜歡擠眉弄眼地小聲通報，“嘖嘖，那身氣派，那出手……該不會是哪個劇組的演員入戲太深，走不出來了吧？”
“瞎說什么！”墨彩環(huán)低聲斥責(zé)，手下?lián){面的動作卻不由自主地重了幾分，搟面杖在案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她強迫自己不去看角落那個身影，可眼角的余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被牽引過去。他端坐的姿態(tài)，他執(zhí)筷時修長的手指，他低頭時沉靜的側(cè)臉……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像一把無形的鑰匙，試圖撬開她記憶深處那扇銹跡斑斑的門。
“小墨老板，你這面館風(fēng)水好啊，招財！”買菜回來的劉嬸也笑著打趣，“那位先生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說不定是微服私訪體驗生活呢！”
墨彩環(huán)只能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應(yīng)付過去，心緒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再也無法恢復(fù)之前的平靜。每一次他出現(xiàn)，那似曾相識的眼神掠過，都會在她心底掀起一場無聲的風(fēng)暴。她一遍遍告誡自己：忘掉！忘掉前世！他只是個古怪的有錢人！韓立早已是九天之上的仙人，與你墨彩環(huán)，隔著無法逾越的仙凡鴻溝！他若真在乎，當(dāng)年又怎會一去不返？
可心底深處，那個被絕望和思念啃噬了數(shù)百年的角落，卻總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反駁：萬一呢？萬一……真的是他？
這種矛盾的撕扯，讓她在面對那個角落里的男人時，態(tài)度變得越發(fā)疏離和僵硬。她不再親自給他端面，總是讓阿強送去。她刻意避開他的視線，仿佛只要不看，那份令人心悸的熟悉感就不會存在。
又是一個午后，男人如常而至。阿強將面端了過去。男人拿起筷子，卻沒有立刻動，而是抬頭，目光穿透不算遠的距離，精準(zhǔn)地落在正在灶臺前忙碌的墨彩環(huán)身上。
“老板，”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過店堂里細微的嘈雜，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今日的湯頭，似乎比往日更清冽些。”
墨彩環(huán)背對著他的身體猛地一僵。那語調(diào)……那平淡中帶著一絲幾不可察溫和的語調(diào)……像極了記憶深處某個模糊的、被她珍藏又唾棄的回響！她握著湯勺的手指瞬間收緊，指節(jié)泛白。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轉(zhuǎn)過身，臉上努力維持著面對普通客人的、職業(yè)化的平淡表情。
“是嗎？可能今天熬湯的水換了一桶新的?！彼穆曇艨桃夥诺闷椒€(wěn)，甚至有些冷淡，“您慢用?！闭f完，立刻又轉(zhuǎn)了回去，仿佛身后是什么洪水猛獸。
男人看著她明顯帶著抗拒和疏離的背影，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黯然，隨即又歸于深潭般的平靜。他沒有再說什么，低下頭，專注地吃完了那碗面。臨走時，依舊留下了一塊沉甸甸的金錠，無聲地放在柜臺上。
墨彩環(huán)聽著他離去的腳步聲，緊繃的肩膀才緩緩松懈下來，后背卻已驚出一層薄汗。她走到柜臺邊，看著那塊在午后陽光下閃耀著冰冷光澤的金子，只覺得它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口生疼。
日子就在這種刻意回避卻又無法真正擺脫的微妙氛圍中滑過。墨彩環(huán)將那錠錠金子小心地存放在一個鐵盒里，塞進柜子最底層，如同封印一個隨時可能爆發(fā)的秘密。她依舊每日揉面、熬湯、招呼客人，努力扮演好“安心面館”小老板的角色，用繁重的體力勞動麻痹自己紛亂的心緒。只是夜深人靜時，那深沉如古井的眼神，那低沉悅耳的聲音，總會不受控制地浮現(xiàn)在腦海，攪得她難以安眠。
秋意漸濃，幾場連綿的冷雨過后，氣溫驟降。這天傍晚，墨彩環(huán)送走最后幾位客人，感覺頭重腳輕，渾身發(fā)冷。她強撐著收拾完店面，關(guān)上卷簾門，一陣強烈的眩暈猛地襲來，幾乎站立不穩(wěn)。
“彩環(huán)姐，你臉色好差，是不是著涼了？”阿強擔(dān)憂地看著她。
“沒事……可能有點累，睡一覺就好了?！蹦虱h(huán)擺擺手，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回到面館后面隔出來的、僅能放下一張小床和一張桌子的簡陋住處，她連衣服都沒力氣換，裹著被子就倒在了床上。寒意像是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從骨頭縫里鉆出來，一陣冷過一陣。額頭滾燙，喉嚨干痛得像被砂紙磨過。窗外，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敲打著薄薄的玻璃窗，風(fēng)聲呼嘯著穿過狹窄的巷弄，發(fā)出嗚嗚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