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第一次握住那把黃銅鑰匙時,指腹觸到了細密的劃痕。像是被反復摩挲過,
又像是被歲月啃噬出的痕跡。委托人是逝者的遠房表妹,紅著眼圈把鑰匙交給他,
只說“她一個人住,麻煩您了”,便匆匆離去,仿佛這間位于老城區(qū)頂樓的公寓里,
藏著什么不愿觸碰的過往。推開門的瞬間,有灰塵在光柱里翻滾。
空氣里彌漫著舊書、干燥花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檀香,像有人剛剛還坐在窗邊翻書,
只是起身時忘了帶走氣息。林深戴上白手套,習慣性地環(huán)顧四周——這是他的工作,
整理逝者的遺物,為那些來不及告別的人生做最后的梳理。公寓不大,一室一廳,
卻收拾得異常整潔。客廳的書架頂天立地,塞滿了書,從加繆到汪曾祺,
從建筑史到植物圖鑒,書脊上貼著小小的便利貼,寫著零碎的批注“這段比喻像初春的雨,
有點涼但很干凈”“這里的結(jié)構(gòu)畫錯了,應該是尖拱而非圓拱”陽臺被改造成了小小的花房,
多肉植物擠在陶盆里,葉片飽滿,顯然生前被精心照料過。窗臺擺著一排玻璃瓶,
里面插著風干的薰衣草、尤加利和玫瑰,
:“2019.5.23 第一次嘗試壓花”“2020.3.12 樓下奶奶送的玫瑰”。
客廳角落放著一個半舊的貓爬架,絨布磨出了細密的毛邊,卻洗得干干凈凈。
旁邊的矮柜上擺著一個印著小魚圖案的陶瓷碗,碗底還沾著幾粒沒吃完的貓糧,
旁邊壓著一張便簽,字跡帶著點無奈的笑意:“笨笨今天又把貓糧扒到地上了,說過它三次,
轉(zhuǎn)頭就忘,跟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睍艿谌龑犹匾饬袅藗€空位,
擺著一只縫補過的毛線老鼠玩具,尾巴上的流蘇快磨沒了,
標簽上寫著:“2021.1.15 笨笨的新年禮物,玩了三天就咬壞了耳朵,
只能笨手笨腳給它補補——幸好它不嫌棄?!标柵_的藤椅上搭著一條薄毯,
邊角有幾處淺淺的抓痕,顯然是笨笨常蜷臥的地方,陽光落在上面時,
仿佛還能看見一團暖融融的毛球,正隨著呼吸輕輕起伏。臥室的床頭柜上,
放著一本攤開的素描本。林深走過去,看到上面畫著頂樓的天空,鉛灰色的云被風扯成薄紗,
角落里用鉛筆寫著:“今天的云在跑,像被誰追著似的”。旁邊壓著一張電影票根,
《愛在黎明破曉前》,日期是三年前的某個雨天。他的目光落在書桌的相框上。
照片里的女孩坐在銀杏樹下,穿著米白色毛衣,手里捧著一本書,
陽光透過金黃的葉子落在她臉上,她微微歪著頭笑,眼睛彎成了月牙,露出一點點小虎牙。
這就是蘇晚,他要整理的逝者。二十四歲,自由插畫師。據(jù)委托人說,
是在睡夢中安靜離開的,突發(fā)的心臟問題,像一片葉子突然從枝頭墜落,
沒來得及驚動任何人。林深打開工作包,拿出收納盒和標簽紙。
他的工作流程總是從書房開始,那里通常藏著一個人最核心的軌跡。蘇晚的書桌抽屜里,
除了畫筆和顏料,還有一疊厚厚的信,沒有信封,沒有收信人,更像寫給自己的日記。
“今天去圖書館,看到一個穿藍襯衫的男生在看《百年孤獨》,手指很長,翻書的時候很輕。
突然覺得,孤獨是會傳染的,就像感冒。”“畫完了繪本的最后一頁,
主角是只總愛撿石頭的兔子。編輯說很治愈,可我總覺得,兔子撿石頭,
是因為怕自己的腳印被風吹走。”“媽媽打電話來,問我什么時候談戀愛。我說,
等遇到一個能看懂我畫里藏著的雨的人吧。她在電話那頭嘆氣,
我好像聽見了她白頭發(fā)滋~滋~滋生長的聲音?!绷稚钅笾偶埖氖种肝⑽⑹站o。
這些文字像帶著溫度的羽毛,輕輕落在他心上。他見過太多逝者的遺物,
大多是冰冷的證件、泛黃的票據(jù),或是落滿灰塵的舊物,像一串被遺棄的鑰匙,
再也打不開任何門。可蘇晚的東西不一樣,每一件都帶著呼吸,
仿佛只要他輕輕喊一聲“蘇晚”,就會有人從陽臺探出頭來應“哎”。傍晚整理到廚房時,
他在櫥柜最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個餅干罐。打開,里面沒有餅干,只有一疊小小的紙條,
上面畫著簡筆畫:一只貓踩翻了牛奶杯,旁邊寫“笨笨今天又闖禍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
標注“加了兩個蛋,慶祝畫稿通過”;還有一張畫著兩個牽手的小人,背景是星空,
底下寫“如果能一起看一次極光就好了”。林深拿起那張星空圖,指尖拂過畫里的小人。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在做一件荒唐的事——他在透過這些冰冷的物件,
拼湊一個已經(jīng)消失的人,并且,開始對她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牽掛。窗外的天色暗了下來,
老城區(qū)的路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透過紗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狀的影子。
林深看了看表,已經(jīng)七點了。他通常會在天黑前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但今天,
他第一次不想離開這個房間。他走到陽臺,推開窗戶。晚風帶著老槐樹的清香涌進來,
吹動了蘇晚晾在繩上的圍巾。遠處傳來鄰居做飯的油煙味,
夾雜著小孩的哭鬧聲和電視里的新聞播報,是活生生的人間煙火。蘇晚也曾站在這里吧,
看著同樣的天空,聞著同樣的味道,想著某個穿藍襯衫的男生,或是那只叫笨笨的貓。
林深閉上眼睛,仿佛能聽見她的呼吸聲,和他此刻的心跳,在暮色里輕輕重合。
接下來的三天,林深每天準時出現(xiàn)在蘇晚的公寓。
他不再像處理普通委托那樣機械地分類、打包,而是開始放慢速度,像讀一本厚書那樣,
一頁頁翻閱她的人生。他在衣柜里發(fā)現(xiàn)了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牛仔外套,
口袋里縫著一塊小小的補丁,針腳歪歪扭扭。對應的信里寫:“第一次學縫紉,
扎破了三次手。原來補衣服和補心一樣,都要慢慢來,急了會更疼。
”他在書架后面找到一個落滿灰塵的吉他,琴弦已經(jīng)松了。
旁邊的信里畫著一個哭泣的音符:“再也彈不出《卡農(nóng)》了,手指不聽使喚?;蛟S有些東西,
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就像小時候弄丟的那塊橡皮?!弊钭屗v足的是蘇晚的畫室。
不大的房間,墻上貼滿了草圖,有城市角落的速寫,有幻想中的森林,
還有很多很多的雨——細雨打在窗臺上,暴雨沖刷著街道,毛毛雨里撐著傘的行人。
每一幅雨景旁邊,都有一行小字:“雨是天空的眼淚嗎?可為什么落在地上,
會開出那么多透明的花。
”林深突然想起她信里寫的那句話:“等遇到一個能看懂我畫里藏著的雨的人”。
他好像有點懂了,她畫的不是雨,是那些說不出口的情緒,是孤獨,是期待,
是藏在笑容背后的一點點悵然。他在畫室的抽屜里找到一本厚厚的相冊。
第一頁是蘇晚的童年照,扎著羊角辮,站在幼兒園門口,手里舉著一朵皺巴巴的小紅花。
往后翻,是她的大學畢業(yè)照,和室友擠在一起,笑得露出牙齦,學士帽被拋向天空。
最后一頁是空的,只貼著一張小小的便利貼:“留給未來的我們”?!拔覀儭笔钦l?
林深盯著那兩個字,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開始想象蘇晚的生活:早上被陽光叫醒,
給花澆水,然后坐在畫架前,一畫就是一天。中午可能煮一碗簡單的面,
下午去樓下的咖啡館改畫稿,傍晚回來,在陽臺看夕陽,順便和那只叫笨笨的貓說說話。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走路的樣子,應該是輕輕巧巧的,像怕踩疼地上的影子。
說話的時候聲音軟軟的,帶點南方口音,笑起來會下意識地捂住嘴,因為那顆小虎牙。
整理到第七天,林深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上了鎖的木盒子。很小,巴掌大,放在書架最高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