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風,像一把磨鈍了刃口的冰刀,刮在臉上帶著干澀的寒意。
期中考試的成績單像一片沉重的陰云,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高一新生的頭頂。
而緊隨其后的家長會,則成了這片陰云醞釀出的、一場無可逃避的雷雨。
高一(七)班的教室被重新布置過。
課桌整齊排列,桌面上貼著學生的姓名標簽。窗臺上擺放著幾盆綠蘿,勉強增添一絲生機。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合了緊張、期待和淡淡清潔劑味道的復雜氣息。
趙嶼川站在教室后門外的走廊陰影里,背靠著冰冷的墻壁。
他手里捏著一張折疊起來的成績單,紙頁邊緣已被他無意識地揉搓得起了毛邊。
化學那個刺眼的“65”分,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視線。他能清晰地想象出母親看到這份成績單時,那失望又憂慮的眼神。
畫室的壓力并未減輕,蘇老師對一張大衛(wèi)石膏眼睛結構圖的反復否定,讓他昨晚幾乎熬到凌晨。
此刻,疲憊和一種即將面對審判的無力感,沉沉地壓在他的肩頭。
走廊里漸漸熱鬧起來。
家長們陸續(xù)到來,帶著各種表情:有的意氣風發(fā),步履輕快;有的眉頭緊鎖,步履沉重;更多的則是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混合著期待和忐忑的神情。
陳默的母親嗓門洪亮,正拉著另一位家長熱烈討論著什么,陳默在一旁抓耳撓腮,一臉生無可戀。
林薇的母親打扮得體,正和姜晚輕聲交談,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趙嶼川的目光穿過攢動的人影,落在教室門口。姜晚正陪著她母親。
她的母親氣質溫婉,穿著素雅的羊絨衫,眉眼間和姜晚有幾分相似,只是更多了些歲月的沉靜。
她正低聲和姜晚說著什么,姜晚微微側頭聽著,神情柔和而專注。
她的成績單在母親手里,趙嶼川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面的分數一定耀眼得足以讓任何家長感到欣慰。
陽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灑在她們母女身上,勾勒出一幅和諧而溫暖的畫面。
趙嶼川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成績單,指尖冰涼。
他移開視線,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和距離感,悄然爬上心頭。
“嶼川?”一個熟悉的聲音帶著關切響起。
趙嶼川猛地回神。
母親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他面前。她穿著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舊外套,頭發(fā)簡單地挽著,臉上帶著長途奔波后的疲憊,但眼神卻第一時間捕捉到了兒子眼中的不安和躲閃。
她伸出手,想摸摸趙嶼川的頭,卻在半空中頓了頓,最終只是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
“媽?!壁w嶼川低低喊了一聲,聲音有些干澀。他把手里皺巴巴的成績單遞過去,像遞出一份認罪書。
母親接過成績單,展開。
她的目光在那幾科尚可的成績上短暫停留,最終落在了那個刺眼的化學分數上。
趙嶼川清晰地看到母親眼里的光黯淡了一下,眉心幾不可察地蹙起,嘴角抿成了一條緊繃的線。
但她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將成績單折好,小心地放進自己隨身帶的布包里。
“進去吧。”母親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
教室里已經坐滿了家長和學生。
王老師站在講臺上,開始講話。他的聲音透過麥克風清晰地傳出來,分析著班級整體情況,表揚進步顯著的同學,也委婉地指出部分學科存在的普遍問題。
每當念到某個高分學生的名字時,教室里總會響起一陣輕微的贊嘆和羨慕的騷動。
趙嶼川坐在母親身邊,能感覺到母親的身體在那些名字被念出時,會不自覺地微微繃緊。
“……當然,我們也要看到,有些同學在個別科目上還存在明顯的短板,比如化學、物理的綜合應用能力,需要投入更多精力……”王老師的目光似乎不經意地掃過趙嶼川的方向。
趙嶼川低著頭,盯著自己交握在膝蓋上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他能感覺到母親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帶著沉重的擔憂和無聲的詢問。那目光比任何斥責都更讓他難受。
他甚至不敢去看前排姜晚和她母親的方向,那里一定只有平靜和欣慰。
“……高中階段,興趣特長固然重要,但文化課的基礎更是重中之重,是未來升學的基石。
希望各位家長也能和學校一起,幫助孩子們做好時間規(guī)劃,分清主次……”王老師的話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了趙嶼川內心最深的掙扎和矛盾。
他感覺畫室里那些揉皺的廢稿,蘇老師冰冷的訓斥,還有眼前這張刺眼的成績單,都化作了沉重的枷鎖,牢牢地套在他的脖子上。
家長會結束,家長們圍著王老師詢問各自孩子的情況。
趙嶼川的母親也走了過去。趙嶼川獨自站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看著母親微駝的背影淹沒在人群中。
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走廊的燈光是慘白的,映著他蒼白的臉。
“趙嶼川?”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趙嶼川抬起頭。是姜晚。
她似乎剛從人群中出來,臉上帶著一絲歉意:“那個……你媽媽在和王老師說話。
林薇媽媽問我要不要一起走,我……我說等會兒?!彼忉屩?,目光落在趙嶼川明顯疲憊而低落的臉上,清澈的眼底掠過一絲清晰的關切,“你……還好嗎?”
趙嶼川看著她的眼睛,那里面是真切的關心,沒有探究,也沒有那種身處高位的優(yōu)越感。
這反而讓他心頭那點強撐的壁壘瞬間崩塌。他張了張嘴,想說“沒事”,喉嚨卻像是被什么堵住,最終只化作一個極其輕微、幾乎無聲的搖頭動作。
他迅速低下頭,避開了她的目光。
姜晚看著他低垂的頭和緊抿的唇,沒有再追問。
她只是安靜地站在旁邊不遠的地方,和他一起,隔著幾步的距離,沉默地等待著。
走廊里的喧囂似乎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開。慘白的燈光下,兩個身影被拉得很長。
趙嶼川能聽到她清淺的呼吸聲,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干凈的皂角清香。這份沉默的陪伴,沒有言語,卻像黑暗里的一盞微弱卻溫暖的小燈,無聲地驅散著他心頭的一點寒意。
不知過了多久,趙嶼川的母親從人群中走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絲強撐的疲憊笑容。
她看到姜晚,愣了一下,隨即溫和地對她點點頭。
“阿姨好?!苯矶Y貌地問好。
“你好。”趙嶼川的母親應了一聲,轉向兒子,“嶼川,我們走吧?!?/p>
“嗯?!壁w嶼川應道,對姜晚低聲說了句“走了”,便跟著母親離開了。
走出教學樓,寒風撲面而來。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校園里亮起了路燈,昏黃的光暈在寒風中顯得有些飄搖。
“嶼川,”母親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風里響起,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王老師……跟我談了很多?!?/p>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他說你是個有想法的孩子,畫畫也很好……但高中……時間就這么多,精力也有限。他說……希望你……能把更多心思放在正課上。那些畫畫……等以后上了大學,或者……時間充裕了再……”
母親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再明白不過。
那小心翼翼的試探背后,是王老師灌輸的“主次分明”,是現實壓力下無奈的妥協。
趙嶼川沉默地走著,腳步踩在干枯的落葉上,發(fā)出碎裂的脆響。
他沒有反駁,也沒有點頭。只是感覺心頭那點剛剛被姜晚的陪伴驅散的寒意,又更猛烈地卷土重來,帶著冰渣,刺得他生疼。
他想起了畫室里蘇老師那句“別浪費天賦”的冰冷訓斥,想起了自己面對石膏像時那種近乎本能的專注和投入。
路燈的光將他和母親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在空曠的校園小徑上沉默地移動著。
他微微側過頭,看著身邊母親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單薄的身影,鬢角似乎又多了幾絲白發(fā)。
一股沉重的酸澀堵在胸口,最終化作一聲壓在心底的、沉重而無聲的嘆息,消散在十一月的寒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