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珊的直播,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深水炸彈。
起初只是在《民生零距離》的直播間里掀起滔天巨浪,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信息發(fā)酵的速度,遠比想象中更恐怖。
直播還沒結(jié)束,各種剪輯好的視頻切片,就像病毒一樣,在各大短視頻平臺開始了矩陣式的瘋狂傳播。
無數(shù)個視頻博主,用著不同的BGM,不同的剪輯手法,卻講述著同一個讓人心碎的故事。
央視,《銘記歷史》欄目組。
記者王冰揉了揉有些發(fā)酸的眼睛,習慣性地在下班前刷刷手機,看看時下最熱的社會話題,尋找選題靈感。
她劃拉著屏幕,一個加粗的黑體標題,狠狠地撞進了她的視線。
【她用半條命救了全村,她的兒子卻在啃我們丟掉的骨頭!】
這個標題,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又狠又準地扎進了王冰的心里。
她皺著眉點了進去。
視頻的開頭,沒有旁白,只有一陣悲愴而壓抑的鋼琴聲。
畫面劇烈晃動,對準了一個穿著厚重卡通玩偶服的少年,在毒辣的日頭下,機械地派發(fā)著傳單。
鏡頭拉近,是他脫下頭套后,那張被熱氣蒸得通紅、滿是汗水的年輕臉龐。
他擰開一個舊礦泉水瓶,對著水龍頭,大口大口地灌著涼水。
鋼琴聲戛然而止。
一個低沉而充滿磁性的男聲旁白響起,聲音里壓抑著憤怒。
“你相信嗎?這個連一瓶水都舍不得買的少年,他的母親,是一位英雄。”
畫面切換。
餐館的后廚,少年熟練地將自己那份沒動過的飯菜打包,然后,蹲在滿是油污的垃圾桶旁,從食客吃剩的盤子里,撿起幾塊還算完整的肉,小心地放進另一個飯盒。
最后,他拿起一根別人啃過的骨頭,就著白開水,安靜地啃著上面殘留的肉星。
當黃珊顫抖的聲音問他為什么時,少年抬起頭,臉上沒有羞恥,反而帶著一絲滿足。
“這些帶回去給我媽吃,她好久沒吃肉了?!?/p>
“我啃這個,能嘗個味兒,夠了。”
旁白的聲音,在這一刻帶上了無法抑制的顫音。
“他說,夠了?!?/p>
“他說,給他那個神志不清的英雄母親帶點肉,自己嘗個味兒,就夠了?!?/p>
視頻的最高潮,是那場所有人都看過的直播。
那個被全網(wǎng)辱罵的“瘋女人”,在瓢潑大雨中,點著一盞煤油燈,嘶吼著,哭喊著,挨家挨戶地砸門,把全村人從洪水的睡夢中叫醒。
“她是黨員,她說要走在最后一個。”
“然后,光滅了。”
“再找到她時,她成了別人口中的‘瘋婆子’,成了我們口中的‘潑婦’。”
“她忘了自己是誰,卻還記得自己的兒子叫恩恩。”
“她忘了全世界,卻還記得,要用那把掃把,護住她唯一的家?!?/p>
視頻的畫面,定格在李銘恩母親揮舞著掃把,將兒子護在身后的那一幕。
她眼神驚恐,卻又無比堅定。
旁白的聲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首低沉男生唱的《一葷一素》。
低沉的男生,在此刻卻像一把最鋒利的刀,一刀一刀,凌遲著所有觀眾的心。
屏幕上,彈幕已經(jīng)瘋了。
【我操!我他媽昨天還在網(wǎng)上罵那個阿姨是瘋婆子!我真不是個東西!我給阿姨磕頭了!砰砰砰!】
【別放了!求求你們別放了!老子一個大老爺們在地鐵上哭得像個傻逼!周圍人都在看我!】
【啃骨頭那里,我直接破防了!我家的狗都比他吃得好!這他媽叫什么事??!天理何在!】
【那個村長!就是那個一臉橫肉的村長!他昨天還罵阿姨是瘋子!這就是她豁出命救下來的人?轉(zhuǎn)頭就來搶她的家?】
【我懂了!我全懂了!難怪阿姨一見村長就打!那是恩將仇報的畜生?。 ?/p>
【這就是我們對待英雄的方式?我感覺臉上火辣辣的,這一巴掌,是打在我們所有人的臉上!】
【捐款!必須捐款!博主把地址發(fā)出來!老子今天就算吃泡面,也要給孩子打錢買肉吃!】
王冰的手機屏幕,已經(jīng)被淚水模糊。
她死死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在辦公室里哭出聲,可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大顆大顆往下砸,落在手機屏幕上,暈開一片。
她當了五年記者,跑過災區(qū),采訪過絕癥病人,自認為心已經(jīng)夠硬了。
可今天,她被一個素未謀面的少年,徹底干破防了。
她猛地站起身,抓起手機就沖進了領導的辦公室。
“陳主任!我這有個選題!十萬火急!”
陳默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戴著眼鏡,正在審稿。他抬起頭,看著王冰通紅的眼睛,有些詫異。
“什么事把你急成這樣?”
王冰把手機遞過去,點開那個視頻,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抖。
“您看!您快看!這個事,我們《銘記歷史》欄目組必須管!”
陳默皺著眉,耐著性子看完了整個視頻。
辦公室里,只有視頻里悲傷的音樂和王冰壓抑的抽泣聲。
視頻播完,陳默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把手機還給了她。
他的反應,卻出乎王冰的意料。
沒有憤怒,沒有激動,只有一片沉靜,甚至帶著幾分審視。
“小王,冷靜點?!?/p>
他開口,聲音平穩(wěn)得近乎冷漠。
“網(wǎng)上的東西,真真假假。現(xiàn)在為了流量,為了博眼球,什么劇本寫不出來?一個悲情的故事,配上煽情的音樂,找兩個演技好的演員,很容易就能騙到你們這些小姑娘的眼淚。”
王冰愣住了,她不敢相信這話是從她最敬佩的總編嘴里說出來的。
“劇本?陳主任,您看他的眼神!您看他啃骨頭的動作!那不是演出來的!還有那個村子,那個房子,都是真實存在的!直播視頻我也找來看了,沒有剪輯,就是那樣的!”
“那又如何?”陳默反問,“一個十年前的舊事,一個神志不清的女人。誰能證明她真的是救人英雄?當年的檔案呢?證據(jù)呢?一場大水,什么檔案都能沖沒了。
一個村長,什么證明都能開出來。萬一這是某些MCN機構(gòu)策劃的賣慘營銷呢?我們是央視,是國家喉舌,報道必須百分之百嚴謹,不能被輿論牽著鼻子走。”
陳默的話,像一盆冰水,從王冰的頭頂澆了下來。
她渾身冰冷。
理智告訴她,總編說的是對的,是作為一個媒體人最基本的職業(yè)素養(yǎng)。
可她的心,卻像被火燒一樣疼。
她想起了視頻里少年那雙清澈又麻木的眼睛。
想起了那個“瘋媽媽”護在兒子身前的背影。
“陳主任,”王冰抬起頭,通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的上司,一字一句地開口。
“我們是記者?!?/p>
“記者的天職,就是報道事實,倡導正義。”
“就算這件事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是假的,是劇本,是營銷......”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里帶上了決絕的意味。
“可萬一呢?”
“萬一那百分之一,是真的呢?”
“那我們《銘記歷史》這個欄目,存在的意義又是什么?不就是為了不讓英雄被遺忘,不讓英雄的后人流血又流淚嗎?”
“如果連我們都因為怕犯錯而選擇視而不見,那跟那些吃人血饅頭的,又有什么區(qū)別!”
陳默看著眼前這個剛?cè)胄胁痪?,還帶著一身棱角和傻氣的下屬,久久沒有說話。
辦公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王冰攥緊了拳頭,她知道,自己的話,已經(jīng)是在頂撞上司了。
但她不后悔。
良久,她再次開口,語氣里是斬釘截鐵的堅定。
“陳主任,不管您批不批準,這個地方,我必須去一趟?!?/p>
“我要親眼去看看,她到底是不是一位被遺忘的英雄?!?/p>
“我要親自去問問,這個世界,到底還給不給英雄一個公道!”